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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考春秋(第14章)

俞勒大叔 2025-5-23 15:06 2536
  1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这句话是《西游记》里描写山中时间流逝速度的,主角是某种树上的灵长类动物。但,用来形容老师们的生活好像也很合适。学校,从某个角度讲还真有点像与世隔绝的深山。
  不知不觉,又是周五了!一周的时间,又到了尽头!老师们的时间就是这样地从周一到周末再从周末到周一,反复循环,周而复始,永无改变也永无尽头。
  气温在数天内急速下降。风吹过,满天黄页飘飞。校园的地面上各种各样的树叶铺了一地,柳叶、杨叶、梧桐叶、白蜡杆叶......放眼望去,黄绿红紫白,各种颜色的都有,景象十分凄美!对,就是凄美,凄凉而美丽!
  也许是联想到人的暮年吧,每看到秋叶飘飞的景象,牛树茂总会感觉到淡淡的惆怅!“风月无古今,情怀自浅深”,看来古人、今人的心是相通的啊,时空不是障碍!
  秋天的景色尽管很美,但带给班主任的却并不是诗情画意,而是持续不断的烦恼,尤其是在入冬以前叶子没有落光的这段时间,更是让班主任们头疼。叶子落得越多,意味着清扫卫生区的工作越啰嗦。按学校规定,每天早晨、中午、下午都要打扫一遍,还要很干净。否则,就会被总务处扣分。每天扣分的情况还要在二楼小黑板上面对全校公布。扣分多了,班主任的积分自然会下降。下降多了,班主任费自然就发得少。一是牵涉到面子问题,而是牵涉到钱的问题。所以,班主任们对于卫生问题不得不上心啊。
  四年级一班的主卫生区就在教室东边不远,是从西墙根到教学楼南门的一个区域,东西不过十几米,南北不过七八米,范围不大。可是,在这个范围里面却是有着五六棵大梧桐树,牛树茂曾经撞上的那棵也在其中。还有六棵白蜡杆子树。另外,北墙底下挨着四三班教室还有个花池,里面长满了月季花、玫瑰花。这样一来,落叶就比较多了,每天扫不胜扫。有风的时候更是前面扫,后面飘,扫来扫去扫不尽。
  现在离第一节预备还有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牛树茂亲自拿着一把大扫帚弓着腰清扫落叶。他的速度很快,“刷!刷!刷!刷!”随着扫帚的挥动,一大堆树叶就迅速聚集到了一起。
  老板都身先士卒了,星期五的值日生们自然不敢偷懒,有的拿着大扫帚,有的拿着小笤帚,在卫生区的各个地方“奋战”。
  看看差不多了,牛树茂扔下扫帚,直起腰来。几分钟的劳动,使他感觉身上热乎乎的,手也不再冷了。环顾了一下卫生区,他冲着值日生们喊道:“乒乓球台底下还有不少树叶,北墙根有碎纸,树底下再扫一下。都动作快点,预备以前要解决‘战斗’!”
  同学们听到老板的催促,急忙加快速度。很快,整个卫生区就清扫完了,树叶和废纸等堆了三大堆。
  “项林超过来!”牛树茂喊道。
  项林超急忙跑到老板身边。
  牛树茂掏出火机递给他,笑道:“我给你个光荣的任务,去,把树叶都点着了!”
  项林超马上接过火机跑到一堆树叶跟前,另几个男生也兴奋地跟了过去。不一会儿,在几个男生们的共同努力下,几堆树叶就“熊熊”燃烧了起来,散发着树木清香的青烟袅袅升起。女生们都围过去烤手,一边笑着说:“啊呀,真暖和啊!”
  牛树茂笑道:“你看,一说‘学习’就不高兴,一说‘放火’就瞪大了眼!以后,我们就天天来放火!”
  “哈哈哈!”听老板说得如此有趣,值日生们都笑了起来。
  另外几个班也有样学样,纷纷过来借火。一时间,教学楼前到处烈火熊熊,烟雾缭绕,倒是别有一番味道。
  “留下两个人最后清理,其他值日生到班里去看看,不干净的地方一定要弄干净。尤其教室最后面,不准有一点垃圾。”牛树茂下达命令道。
  总务处检查卫生,可不只是检查卫生区,教室也是个重点。
  点上一支烟,牛树茂靠在乒乓球台上休息,一边吸烟,一边仰着头向远处看。
  视线的最近处就是那几棵法国梧桐。风吹过,一片片黄色的或者是黄绿斑驳的叶子就从树枝上被强行带走,然后划着各种各样的轨迹落向地面。有的树枝已经光秃秃的了,而有的还顽强地挑着几片叶子。只有几十个棕黄色的果实,分散在树枝各处,虽然也被风吹得摇摆不定,但却就是掉不下来。
  看着看着,牛树茂忽然心里一动。成千上万片树叶都随风飘落,只有几十个果实能够留下,这和中考、高考的结局何其类似啊?他想到,自己那30多个小学同学,最终上高中的仅仅四个,而上大学的仅仅两个,自己就是其中之一。怪不得村里老人们都这样说:“上学是矬子里面选将军!”多么形象,又多么辛辣啊......
  正想着,黄少白和窦学深两个老头子就带着两个记分的学生出现了。他们的正职是财务,顺带着检查卫生、监督自行车排放、查看下午定时关灯等工作。
  “哟,小牛,卫生区很干净呀!”窦学深笑道。这一笑,那额上的皱纹更其深刻,和这秋天的氛围甚是相合。
  “我从办公室看见了,小牛亲自干,能不干净吗?哈哈!”黄少白也道,他的声音中气很足,说明身体状况不错。
  牛树茂也笑了:“老黄,老窦,既然干净,可要给我多得点分啊!”随手把烟头掐灭。
  “没问题,没问题!”
  “只要干净,就多得分!”
  两个老头子点头。
  “我有个想法啊,为什么这树叶要打扫这么干净呢?”牛树茂笑道,“一是浪费了班主任们的时间。再就是破坏了景色。你看,要是树叶落了不打扫,满地都是,这景色多有秋天的特色啊?多美啊?学生们写作文也有东西观察。而且走起路来也舒服,做起课间操来也不怕摔了!”
  这回老头子们不点头了。窦学深伸出一只长满青筋的老手拍了牛树茂的肩膀一下:“你这个想法很浪漫,也很有创意。但,这事儿我做不了主。你可以和王主任说说,看他同意还是不同意。或者和陈校长说也可以。哈哈!”
  2
  和两个老头子嘻嘻哈哈聊了一会儿,牛树茂又到教室转了一圈,训了几个捣蛋的家伙几句,这才施施然回到办公室。在办公桌前坐下的时候,第一节的上课铃已经响了。今天星期五,是语文组的听课、评课日。这周轮到听牛树茂的课,定好的是第二节在四二班,所以他要多少准备一下。
  办公室里老师们正在热烈地谈论一件刚发生不久的事情:本县的一个师范大学毕业生,因为学校说不包分配,十分气愤。和十几个同学上访闹腾了一番,结果没用。回家以后,这个男生竟然跳楼自杀了!听说昨天刚刚火化。
  “这事儿真的假的?”
  “应该是真的,很多说的!”
  “爹娘供应了他这么多年,好不容易上了大学,等着工作娶媳妇了,一下子死了!爹娘还不疼死吗?尤其还是个男孩子!”
  “听说孩子的娘差一点疯了,到现在还起不来床呢!”
  “那个孩子,咋就想不开走了这么条绝路啊?又不是他自己不分配!哎!心眼小啊!”
  “很多大学早就不包分配了,师范类的好像是第一年实行吧?”
  “对,第一年!原来只要师范类的就一定分配,而且是全部分配,不用找人,也不用花钱!”
  “我听说就算是师范本科的要进教育系统也要考试?”
  “嗯!咱们县里也下来政策了,说是过了元旦就进行老师招考。”
  “是吗?我怎么没听说?”
  “你不关心国家大事!四年级一班不是新来了个体育老师吗?听说叫金涛。他来我们这实习两个月,然后就去参加招考。你问问他就知道了!”
  “哎,树茂,金涛是不是这样的情况?”
  “我听叶光说是这样。不过,既然他要参加招考,在家复习就行了,为什么要来实习呀?”
  “我听说除了考公共课《教育学》、《心理学》以外,还考专业课,还要考讲课。金涛来,八成是学学怎么上课的吧。”
  ......
  随着上课铃响,这个话题慢慢过去了。
  牛树茂翻开第八册语文课本,心却还在刚才老师们议论的那件事情上,怎么也静不下来。
  因为国家不分配就自杀,这件事情该怎么看呢?国家的错?可那么多毕业生怎么没自杀,偏偏他就自杀了呢?归根结底,就是心理素质的问题:经受不起挫折、失败,看问题偏激、片面、悲观,容易走极端,习惯钻牛角尖!
  前一阶段看过的一个报道忽然浮上心海,一个研究生,因为没法适应激烈的竞争和处理不好与上级、同事的关系,从单位辞职了。辞职以后整天窝在家里,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上网打游戏,别的什么也不干。他不外出见人,更不想立业成家的问题。父母说他不听,气得不管他了。结果,那研究生连续泡在微机前打了三天三夜游戏,心脏衰竭,死了。被发现的时候,全身早僵硬了,两只手还按在键盘上,保持着上网的姿势。这又是一个类似的例子啊......
  这种很不过关的心理素质是怎么养成的呢?是谁培养的呢?他个人和家庭的原因固然不可推卸,我们的学校,我们的老师---我们的小学、中学、大学的老师难道就能够心安理得地置身事外?除了学习就是学习,除了成绩就是成绩,除了试卷就是试卷,除了分数就是分数,我们可曾教过他们别的?或者说我们可曾成功地引导他们将一些坚强的、长远的、永恒的,真正有用的东西融合到心灵中,生长到灵魂里?
  看看现在班里学生的性格就知道了,呆板、木讷、胆怯、盲从、悲观、脆弱......这才初中四年级啊!以后他们会发展成什么样?要是按照现在这个轨迹发展下去,他们将来怎么踏入社会?怎么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怎么面对层出不穷的人生逆境?大浪淘沙,冷酷无情!有多少学生会被那无形的浪潮打翻航船,沉到海底,永远不得翻身?人生可是只有一次啊......老师们,你们有责任啊,这个责任重如泰山!老师们,你们有罪啊!这个罪不可推卸......
  思绪越来越多,越走越远,牛树茂保持着刚翻开书的动作,半天一动没动,如同一尊雕像。
  “哎,牛树茂!牛树茂!”邻座的田彩云偶然一歪头,看到牛树茂木呆呆的样子,感到好笑,不由伸手推了他一下。
  “啊?!”牛树茂猛地回过神来,看着田彩云道:“干什么你?”
  “刚才魂跑哪去了?”田彩云笑道,“大白天的还做梦哪?是不是梦见娶媳妇了?”
  “田彩云!”牛树茂佯怒道,“我正梦见拜堂成亲,你这一巴掌好,把我的媳妇给拍没了!你赔我媳妇!”
  “哈哈哈哈!”老师们都笑了起来。
  田彩云更是笑得脸如秋菊:“我倒是想把自己陪给你呀!可惜呀,我早就名花有主了!哈哈!”
  王平安一听就“喷”地笑了出来,忍不住转过头来笑道:“田彩云,你说这话也不害臊!有主倒是有主了,可你是什么‘名花’?昨日黄花还差不多!快五十的人了,还说把自己赔给人家小青年,你也不问问牛树茂要不要!哈哈!”
  田彩云正要反击,牛树茂“欣喜若狂”道:“要,谁说我不要啊?甭管什么花,我都要!”
  大家又是一阵笑。
  办公室的门这时被推开了,初四主任石怀玉侧身进来,面如黑炭:“不是打了上课铃了吗?怎么还这么大声啊?要是让值班的校领导碰到,记上旷工那就丢人丢大发了!你们在课间怎么说怎么闹都行,就是把屋帽子顶下来,也保准没人管!我再强调一遍,这是办公期间!不要再侃大山,聊大天!”
  焚琴煮鹤,大煞风景啊!
  老师们早在石怀玉进门的时候就都不说话了,各自转身冲着自己的办公桌,翻开备课本或者装作批改作业,就如同学生们看到老师一样的姿势和表情。但心里都对此公的语气很是腻味。牛树茂心里更是隐隐地燃烧起火苗,曾经一度对石怀玉产生的好感荡然无存。
  顿了一下,石怀玉走到办公室中间说道:“中心校业务检查团已经来了,陈校长、叶校长正在接待。第二节课有课的老师做好准备。他们说不定是去听谁的课。我提前说一句,按照过去的经验,听谁的课就查谁的业务。希望大家心里早有准备!”说完,急匆匆离开了,他实在是不想多呆,这儿的气氛与他格格不入。他也不是傻子,从老师们的反应上可以感受到自己并不受欢迎。
  实际上,这么训老师们也诚非石怀玉所愿。可怎么办?说一遍不听,再说一遍还不听,不说更不行。无奈何,他只好选择了这种生硬的口气和表情。最近一阶段,他都有点后悔当这个年级主任了,官不算官不说,和老师们之间的心理距离越拉越远,话说不到一块,面对面坐着也是咫尺天涯。哎,想想当一般老师的时候,同事们在一起说说笑笑亲如一家的多好啊!尤其是和章治国、王平安这两位老同志,过去他们可是经常在一起促膝谈心的啊。现在倒好,都把他当日本鬼子了!
  “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一路走着的石怀玉心底突然响起了这首歌的旋律。
  随着石主任一走,办公室里的气氛立刻活跃起来。
  “中心校来检查啥?又不懂业务!检查也是白检查!”
  “就是!好好地在那里当你的领导就是了,老是下来骚扰群众!什么是扰民?这就是扰民!”
  ......
  声讨了一阵中心校,话题转到了第二节牛树茂的公开课上去。没上课的老师都表示要去听课!倒不是因为对语文感兴趣,主要是最近的业务检查有听课记录一项。按照规定,每个老师每周必须听一节课。现在是开学第十周了,那必须是有十次的听课记录。
  “我还差三次!”章治国说。
  “我还差两次!”邢辰说。
  说了说,大家的听课次数普遍不足。
  对于老师们的听课意愿,牛树茂表示坚决反对。语文组去听课的本来就十几个人了,再去上本办公室的五六个,教室里非塞满了不可。其实,这倒没有什么。关键是人多了,他紧张啊!虽然已经不止一次讲公开课了,但只要人一多,还是免不了紧张。于是,他给大家出了个主意:“你们非要去现场才能写这个听课笔记吗?不管差几次,你们把听课笔记交换过来,互相抄抄不就行了!我看一会儿的功夫就都补足了!”
  此话一出,智力明显弱于众人的田彩云立刻高兴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
  不料紧接着就遭到了章治国的打击:“田彩云,我看你和小牛的脑子都有问题!”
  田彩云兀自不明白:“什么问题?”
  章治国道:“学校规定,不论去听的什么课,听完了要马上找年级主任签字写日期的!为什么这么规定?就是防止你造假!你要怎么抄?难道伪造签名?”
  牛树茂也意识到此路不通,不好意思地道:“我倒是忘了!不过,我求求你们还是别去了吧!你们去了我更紧张啊!”
  “有什么紧张的?”王平安插话道,“你站在讲台上,只要不停地暗示自己:听课的都是些大白菜!听课的都是些大白菜!你就一点也不紧张了!”
  “对!小牛,你就首先想:王平安是棵大白菜!”章治国接口。
  “老章也是棵大白菜!”王平安立刻反击。他这才发现,刚才的话把自己也给绕进去了。
  办公室里一片笑声。如此说来,在座的可就都是“大白菜”了。
  “哎,大家先别笑。”只听王平安笑道,“关于这个‘大白菜’的暗示,可不是我胡诌的!据说就是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发明的!那个大学生是哪里人,我忘了!叫啥,我也忘了!县教育局一些领导去听他的课,他心里紧张得实在不行了,从教室里往外一看,正好看见马路上一个卖白菜的过去。他就想了个主意,心里不停地念叨:听课的都是大白菜,听课的都是大白菜!感觉管用,心里平静了不少。结果,一上课,他第一句话就是:‘听课的都是大白菜!’那些教育局的领导们一下子懵了......”
  他刚说到这里,田彩云和裘桂花两个女老师已经笑得趴在了桌上,其他老师也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等大家笑够了,牛树茂郑重道:“那好,王老师,我就按照你说的去做了!到时候要是一紧张当众说出‘中心校领导是大白菜’的话,我就说是你教的!”
  “你说吧,看看谁倒霉!”王平安笑。
  经过这么一闹,牛树茂觉得那种莫名的紧张竟然消除了不少,他拿起课本,开始在脑海里按照自己原先设定的思路试讲。
  3
  此时,校长室里一片热烈的气氛。
  西墙沙发前面的两个茶几上,摆着几个塑料托盘,一个里面是香蕉,一个是小西红柿,一个是桔子。这些都是从超市刚刚买来的,十分新鲜可口。办公室主任孙如玉给检查团成员每人倒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又让水果,又递烟,格外热情。
  陈校长正和一个四十多岁风姿绰约的中年妇女谈笑风生,不时开怀大笑。两人交流的话题是陈校长办公室里的东西及摆放位置的相关讲究,听来与风水有关,十分深奥。中年妇女芳名卢翠英,官居中心校副校长,分管中学业务。陈校长虽然心里根本不拿她当盘菜,但表面上自然不会表露。
  中心校工会主席马洪国坐在沙发上,一边抽着孙如玉递上来的泰山烟,一边连续不断地抓起个小西红柿什么的扔到嘴里,嚼嚼咽下去。他五十多岁,长脸,半白的长头发向后梳着,尤其眼泡浮肿得厉害,不过精神不错。此人从二十多岁开始担任领导,三十多岁就进中心校“养老”,数十年间屹立不倒,是田家镇教育界的一个“神话传说”。据说他一般情况根本不到中心校上班,整天就是到处喝酒,或者到县城进歌厅、进舞厅。换了这么多届中心校校长,楞是没人敢管他,也不知道有什么背景。
  马洪国左首的小矮个子是成教校长邵长青,是大柳树中学的上一任校长,四十八岁到的中心校,现年五十四。说是成教校长,其实手底下连根兵毛都没有,完全是光杆司令一个。成人教育学校,根本就招不起生来,或者根本不招生,所以说这个机构是中心校特别设置的一所小型敬老院也可以。邵长青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办公室喝茶、上网、看报纸、聊天。
  检查团的成员还有中心校的会计杨书林,四十多岁年纪。另外,还有负责出纳的马彬,负责文字工作的王婷婷。六人中,马彬和王婷婷最年青,不到三十岁。马彬在中学教语文教了六年,大前年突然调到中心校,原因不明。而王婷婷似乎更是幸运,一毕业就到了中心校,根本就没有往讲台上站过一站。老师们都传说是因为她长得漂亮。当然,传说是不当真的,具体原因也是无人得知。
  全校的课程表就在陈校长的办公桌上摊着,哪个年级哪个班哪一节课谁上,一眼看去,清清楚楚。中心校检查团是一定要听课的,听完了还要评,还要指导。上级领导嘛,不仅要有架子,当然还要有水平。
  卢翠英副校长原来教过语文,低头看了看总课程表,立刻有所决定:“陈校长,下一节我看四年级二班有节语文课,老师是牛树茂吧,我就先听他的了!听说这个老师讲得还行,社会上反应也不错。我就去听听是不是真的!”
  陈校长笑道:“那好,我陪你去!”顺口表扬牛树茂道:“这个小牛虽然才有四年的教龄,但在老师们中间,在学生和家长们中的威信很高。教得好,工作细致、认真、负责,还很有创新意识!”他从没有听过牛树茂的课,也不知道牛树茂的工作情况具体怎么样,但好话自然是会说的,逮着啥说啥。反正表扬老师不就是那些话吗?
  其他中心校领导也各自选了一节课,其中当然也包括数十年没上讲台的马洪国和从没有教过一节课的王婷婷。
  四年级二班第一节上政治,王道古刚一下课,就见几个低年级的小学生一人拖着一把椅子已经等在门口,不由问道:“干啥?”
  几个小学生答:“听课!”他们自然是受老师指派来送椅子的。
  王道古回头问班里:“下一节上啥?”
  “语文!”异口同声。
  “语文有什么好听的!”嘟囔了一句,王道古夹着课本离开了。
  小学生们立刻拖着椅子进教室,找个位置放下,撒腿跑走了。
  “赶快上厕所,下一节听课!”几个男生大喊着,“咕咚咕咚”冲出教室。其他同学们随后跑出来。
  这个课间,先后有几拨学生来送椅子。离上课还有五分钟的时候,终于有一些老师自己搬着椅子进来了。最后进来的,是中心校副校长卢翠英、中学校长陈希亮、中学副校长叶光、中学办公室主任孙如玉、初四年级主任石怀玉。
  二班的同学们暗自咂舌,偷偷数了数,这次听课的人数,竟然达到了恐怖的二十五人。黑板两边,教室后面和课桌间的两条走廊,都坐满了人。不说空前,也差不多绝后了!这是要干什么?
  这么多人来听课的第一个效果就是:课堂里的纪律好得离谱!基于多次亲身参与公开课的经验,同学们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很有素质,坐姿端正不用说的了,还要表现出很用心学习的样子。大家或者在低声地朗读课文,或者在用心地抄写诗句,或者在做语文练习......就连后面一些学习极差的同学也在努力装样子。总之,大家都把握一点,要替语文老师争面子!
  课前三分钟,牛树茂走进课堂,一看到眼前人满为患的情景不免吃了一惊,尤其看到卢翠英、陈希亮等领导赫然也拿着听课笔记坐在教室后面的时候,心里更是一缩。但当他看到来听课的语数英、理化生、音体美等各科老师几乎俱全的时候,又不免有点哭笑不得:“众位大哥、大姐,你们都来凑什么热闹啊!”
  其实老师们也很郁闷,谁知道会和这么多领导撞车啊!早知道不来了!
  黑不溜秋的郭泰在后排靠着东面窗户坐着,见牛树茂看过来,笑着挥了挥近乎黑色的手掌。牛树茂装没看见,心里骂道:“你说你一个不识字的体育老师来干啥?听得懂吗你?”本来每节课上课前,他都要在课堂里来来回回踱上几趟稳定“军心”的,现在看来,只好放弃这个步骤了,因为根本无路可走!
  上课铃响了。
  “上---课!”班长拖长声音精神抖擞地一声大喊,坐着的人都霍然起立。领导们也不例外。
  随着一声悠长的“坐----下”,上课正式开始。
  “练字两分钟!必须写楷书!”
  “找几个同学爬黑板!我们听写几句古代诗词名句!”
  “给大家读一个同学的日记,我们共同分析一下这篇日记的成功和失败之处!”
  ......
  和往常一样,牛树茂按照自己的思路上课,声音抑扬顿挫,不慌不忙。他发现,自己的心理素质还是很过硬的,“大白菜”的暗示看来用不到了。
  “今天我们这节课共同学习第六单元的第一篇课文《山鬼》,首先,我请几位同学来把课文朗读一下。孟文凤,你第一个来!”二班的同学中,除了课代表夏小雨,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好说好笑的孟文凤了。所以,下意识地第一个叫了她。
  孟文凤站了起来,表情有些惊讶。一般情况下,老师讲公开课总是先叫那些学习极好的回答问题,他们这样的差生是永无资格的。现在语文老师竟然第一个就叫自己,实在是费人思索啊。她咽了一口唾沫,大声读了起来。但底子太差,短短的一篇课文,竟读错了十几个字。其中有些字不认识,还是同桌夏小雨低声提醒的。读完后,她的脸通红通红的,不敢抬头看语文老师。她觉得,自己给语文老师丢人了。
  “坐下吧!”牛树茂若无其事地给她订正了错字后,语气温和地让她坐下,又叫起了第二个同学。
  ......
  几个同学读完之后,牛树茂端起书,站正身子做示范朗读:“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他运用的是拖音的吟唱读法,听来很有古风,也颇有韵味,一种朦胧美丽、缠绵悱恻的意境很自然地就营造出来了!随着朗读,他的眼神、表情、语气也随着每句话、每个字随机变化着,那每一个变化都是那么的合理,甚至是传神。
  学生们听得愉悦投入,老师们也暗暗点头。
  大家眼前仿佛忽然出现了这样一幅景象:一位美丽、率真、痴情的少女,冒着风雨等在山中。可是,她的心上人最后却没有来。在猿猴的啼叫声中,她只好黯然离去......
  朗读完毕,余音绕梁。教室里掌声热烈。
  接下来,牛树茂又带领大家结合课下注释,展开想象,把原文翻译成现代散文,最后提问和解答了几个问题,到下课铃响,刚好完事!
  老师们临出门不免会夸上一句:“讲得真好啊!”
  牛树茂当然是谦虚:“过奖了,过奖了!”心里不免有些小得意。毕竟,这么多人来听课,能不怯场,还能自如发挥,也算得上是一种成就吧!虽然学生们有些失误和欠缺,但这就是真实情况的展示,这就是真实的课堂。他不会和其他老师一样,一上公开课就提前说好要提问什么,提问谁,甚至把标准答案都提前制定好。这种戏他演不来。
  “把课文背过,注释记住,再一节课检查!”布置了一下作业,牛树茂迈着轻松的步伐走向了办公室。
  4
  大柳树中学的四楼会议室很忙。
  全校会议、年级组会议、班主任会议、学生会议、入团仪式、演讲比赛、朗读比赛等等各种会议和活动都在这里举行,平时则是各学科轮流在此评课和集体备课。
  听完了课,第三节一上,语文组的十几个人就都拿着听课笔记还有课本什么的来到这里。除了政教处主任、团支部书记高柳有事外,全员到齐。
  先由讲课老师牛树茂说一说这堂课的主要内容、主要学习目的和目标以及讲课的思路,然后每个老师轮流评课。这么多年来无数次评课,老师们都滑了,开口第一句几乎都是:“我觉得很好啊!”然后自然是搜肠刮肚找些词语“表扬”一番,说到缺点和建议就不疼不痒地打打擦边球。
  不大会儿功夫这个步骤就进行完毕,教研组长王平安做最后总结的时候笑道:“虽然牛树茂的课确实挺好,但,我还是建议,以后我们的评课要发扬‘鸡蛋里挑骨头’的精神,说不足,说缺点。再这样下去,就不叫评课了,叫‘捧课’了!”
  这道理大家早就知道,但没人放在心上。要想挑缺点,很容易。同一节课,一人一个思路,一人一个角度,评课的怎么说怎么是。但就算挑出缺点怎样?你一套批评,自以为诚恳了,但收获的一定是感激吗?
  ……
  语文组集体“表扬”牛树茂的时候,初四主任石怀玉正在努力压下满肚子的憋屈。
  中心校副校长卢翠英意外发现了一个“奇迹”:某老师的业务学习笔记里面,竟然有很多页抄的是菜谱,什么红烧鲤鱼怎么做,什么风味茄子怎么炒……而这些菜谱的右上方,赫然有石怀玉检查后留下的签名和日期。
  卢副校长当时就气了,凤目圆睁、声尖如枭地质问石怀玉:“这是怎么回事?啊?我看你这个主任太马大哈了,眼都不管事!我非常怀疑,初四在你的领导下,明年能考出什么成绩!”
  石怀玉连连检讨,面如朱砂。
  早就听说这位大妈说话不留情面,现在看来,不只是不留情面啊,是连脸皮都要撕啊!这样的领导,哎!
  ……
  第三节课间,石怀玉通知牛树茂到校长室去,说是卢翠英副校长要和他交流一下刚刚上完的公开课。一听是“交流”,牛树茂就没有多想。
  石主任一路沉默,刚才吃的一肚子气还没下去,他实在是一个字也不想说。
  看牛树茂进来,陈校长笑着说道:“树茂啊,卢校长叫你来,是想和你说说对那节课的看法,希望你虚心接受啊!”
  牛树茂当即道:“领导说的,当然要接受!”他听出来了,陈校长话里有话:不管人家说什么,你点头就行了,不要说些没用的,更不要反驳。
  叶光也道:“认真听,认真记,以后改进!”他面无表情,但以牛树茂对他的熟悉程度立刻发现了不对头。到底怎么了?
  牛树茂坐下。
  卢翠英双腿并拢坐在南墙边的沙发上,倒是很注意淑女的仪态。但接下来的话立刻就把这种仪态破坏了:“牛树茂是吧,我第一次听你的课,有些意见想提一提。”她眼睛看着牛树茂,一派居高临下的神气和口气。
  一听这口气,牛树茂本能地一阵反感:看这架势,不是要“交流”啊,这是要“教育”啊!当下也不说话,静等下文。
  “对于你这节公开课,我的评价不高。第一,虽然是公开课,但你没当公开课来讲。你完全是按照平时上课的标准来讲的。从你一上课就让同学们练书法、爬黑板,还有分析日记就可以看出来。牛树茂,你知道吗?这么多老师来听你的公开课,是希望能够听到一堂与平时不同的高水平的课。你这么随便一讲,实际上是对老师们的一种不尊重!我先不说是对领导不尊重了!”卢副校长的口气越来越严厉。
  一股火苗在心头“蓬”地烧了起来,牛树茂剑眉一挑,扬起了头,看向窗外在枝叶间蹦跳的几只麻雀,暗暗摇头:“这可真是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了!你当领导就这素质?”刚刚经历了轮番表扬,现在立刻遭到迎头批评,他的心里实在拐不过这个弯来。
  “第二,你的教学模式陈旧。同学们朗读、翻译,老师再朗读翻译,最后似乎完成了教学任务,可是创新的教学理念呢?首先应该揭示教学目标,然后指导学生自学,老师检查自学效果,之后是学生们自己讨论更正,老师点拨,最后还要有当堂训练。你自己说说,这些环节你有哪些?虽然有学生起来朗读和翻译,但大部分的课堂时间还不都是你在说?你这是什么教育?你这还是‘填鸭式’教育,满堂灌!”卢翠英的声音越来越大,表情也越来越生动,手臂也挥动起来,“你这节课是一节失败的课,没价值的课!我希望你以后认真钻研一下现代教学理论,琢磨一下更有效的教学方法。否则,你不会有什么前途的!”
  叶光的目光数次投向牛树茂,心道:“忍住,一定忍住!”但他的这番心思白费了。
  下一刻,牛树茂“霍”地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卢翠英道:“卢大校长是吧,听你说了这么多,我只想说几句话。第一、我上课就是上课,不是为了尊重谁的。是你自己去的,我没有请你去!第二、是我在上课,是我在教自己的学生。我到底是‘填鸭’还是‘喂猪’,和别人无关。第三、我有没有前途,取决于我个人的努力,任何人也左右不了,你当然也不行!”
  “啪嚓!”卢翠英猛地把茶杯往地下一摔,喝道:“牛树茂,你知道你是和谁说话吗?”
  屋里的人都是一哆嗦。
  “我当然知道,不就是一个女人嘛?而且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女人!哈哈!”牛树茂一怒之下也口不择言了,狠狠回击道。顺手也拿起一个茶杯,“啪嚓”也摔到地上。
  两个茶杯,满地碎片。
  “你......”卢翠英满脸通红,歇斯底里地喊道,“牛树茂,你不会再获得任何形式的表彰了,连镇级的也不会有了!你也别想晋级了!这是对你不尊重领导的惩罚!”
  “哈!你以为你是谁?”牛树茂不屑地撇撇嘴,“我呸!”说完,不等卢翠英反应大步走到门口,拉开门走了出去。
  一屋子人呆若木鸡!
  陈校长亡羊补牢,急忙陪笑道:“卢校长,对不起啊!牛树茂年纪小不懂事,你犯不着和他生气啊!我回头一定狠狠地教训他!”
  卢翠英脸上阵红阵白,冷笑道:“你教训得了吗?”一转头对其他中心校成员道:“走!”第一个出门而去,高跟鞋的“嗒嗒”声急骤地由近而远,很快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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