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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杀自己

马丁伊戈 2013-6-30 19:35 4468

 

  我隔三差五地流鼻血,而且次数越来越频繁,近来一次发生时出血难以堵塞,滴到了棉袄上,裤子上,被子上。女儿看到我鼻孔里血液淅沥,非但未拿纸过来帮助止血,反而嫌我脏,缩在被子里闷头不见,竟是外孙撕纸拿了过来。唉,此时只有老伴肯耐着性子帮我止血了。
  的确,我在常人眼里挺脏。整日与土地爷打交道,身处的环境决定了我的衣服整天都是土不拉几的。况且这身棉袄已经被我穿了好几个冬季了,每年春天时洗一次贮存起来以备来年再穿,于是它每年都会累积下新的东西洗也洗不掉的。
  想想这么多个冬季过来,大部分时间都在卖苹果。每天夜里用抹布擦一遍挑好的果子,码装在竹篓里,为了多拿一些,最好用纸板给篓子加上高邦。前些年我用肩挑百十来斤,这几年实在挑不动了,脚后跟老疼,后来腿也疼,只好启用架子车,一直到今天都在用它。
  每早九点多收拾停当,冲一碗羊油炒面,再吃两个豆酱夹馍,今年豆子收获颇丰,豆酱可有的吃了。我拉着架子车轻松下山,到市场尾部将苹果摆出,顺便说一句,我总是将产品摆在市场尾部,其他地段可是争不来,所以再晚也无所谓,大冬天的,既然不用争摊位,下去那么早,给城里人倒尿盆吗?哈哈,哈哈哈!
  说真的,苹果在这隆冬季节里很难卖出,我在市场上喝一天冷风,却常常剩下半篓子卖不出,并非我定的价格硬,根本没人问,他们觉得这寒冷天气加上苹果的冰冷,简直要命。为了多卖一些,我不得不打游击,在这个小城里拉着车子走街串巷,受饥挨饿,棉衣有时被汗水浸湿,静下来后被冰冷冰冷的。我还得看人脸色,有时被其他生意人欺负,偶尔还被假币捉弄。
  可一旦想到我的儿子还未学成,没有工作,没有成家,想到家里唯一的瓦房已经没个样了,所有的痛苦我都能承受,这股力量时时潜藏在我的身体里,它支撑着我在每个黑夜里拉着懒惰的架子车一步步默默地攀登向山顶的暖窝里。所以我每日伴着热烘烘的汗水渗出就到家了,媳妇烧好了炕,火炉上的锅里还有热面,当然,煎茶才会驱走我全身的寒意。
  饭后,我会数数这一天的收入:哈哈,今儿还可以,卖了五十多块!
  流鼻血时我的身体上仍散发着汗臭味,胡子拉碴再和着血,恐怕是吓着女儿了。而且我的脸时常肿着,腿因为跑路太多则肿得更甚。此时儿子还在外地打工呢,春节前夕儿子硬生生去了外地打工,他说年前工作好找。一想到这个春节又要冷清,我虽感觉微微伤心,但怎能阻挡儿子的事业心呢?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任他去吧!
  今年为春节准备充足,买了一个猪头,女儿女婿还给我称了六七斤大肉,拿了烟酒,可惜现在我已经不能再抽烟喝酒了,这两样东西都会加重我哮喘发作的程度与频度,快要窒息的感觉,我不想更多体验,它折磨了我十多年了吧。故而更多猪肉可以弥补我这个春节折去的享受,猪头肉味道还真不错哩,正月初这几天我嚼一嚼猪耳朵,看电视,打盹儿,和拜年来的外甥侄儿们聊聊,还能吸一些别人吐出来的烟,但我真的没有接过一根哦。
  初六这天,不期儿子一大早竟推门进屋,他从外地回来了,我和他妈一瞬间均感到诧异,但没敢问什么,因为他从外出到回家才半个月,看神气感觉他在外肯定没干出个名堂来,虽然理智是这样认为的,但内心却非常难受,想着儿子在外肯定受苦了,否则也不至于如此无常。我赶紧招呼他上炕去暖和一下,并催他妈快去做饭。
  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询问他在外的情况,儿子也如实平静地回答了我,很高兴他没有因为我想像中的灰暗心境对我发火,真的我很高兴,想着儿子似乎又成熟了一些。
  邻居亲戚们都说我的脸肿得厉害,劝我快去医院看看,以免耽搁了什么,我当然不会去医院,因为我确信自己绝不会患上大病怪病,肯定是自己不小心损伤了鼻孔里的小血管才会流血,至于肿,尽管为我还未明了其原因,但过几日肯定会消退的,这几年东岁里都肿过,不也好了嘛,学过医学的儿子说我小动脉硬化,血压突然升高时就可能冲破血管引起出血,而频繁地出血可能导致贫血,所以浮肿,于是他要求我每天喝两包奶粉以增强营养以促进生血。而厌倦我不良嗜好的妻子臆断这些这些症状都是由于以前抽烟酗酒加重肺病,从而间接引起出血水肿的症状。对于他们的解释我更倾向儿子,但我仍旧认定己初,抱死认定:自己绝不会患上大病。
  我肿的更厉害了,妻子悄悄告诉儿子“你得带你爸去医院做检查,他是你爸,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将背上骂名啊娃!”儿子毫不隐晦地说“我不管。”其实他也莫名为何如此冷淡于我的状况,他的直觉是无论我得了什么病,首先是治不好的,其次我罪有应得,也不愿意我走进医院被刀刃针管镊子叉子胶布仪器以及穿着孝服的人们折磨一番。他曾两次遭遇过,认为那降低了人格,于是发誓宁死也不再进医院,在此左右下,他自然也不愿意家里人进去那个任人摆弄的权利与欲望的集中地。
  他当着我的面就这样给他妈说,我仍旧傻不拉几地,没听大明白,如今我的听力已经严重失聪,听话听不全,于是别人说什么我也理解不了,更不敢多问,无数次断章取义的误解都被厌恶狠狠的眼神驳回,我总是灰溜溜地被拒于交谈之外,这都怪我那该死的听力,以至于我的理解能力仿佛也越来越差。
  脸肿得厉害,儿子被他妈说动了,提出要带我去医院,我又拒绝了,并非由于他本意非此,而是我认为自己无论如何不应当进医院治疗,至多吃点药打几针就好了。实际上我一直没打针,只是应付似地嗑了些妻子拿给我的药片。在病态中,任何一个人拿药片给我服用,我也定会诚心接受,我渴望尽快好起来就掐死了入院治疗的可能。
  学过医的儿子没有给我开药,尽管他知道他妈拿给我的药片压根儿没用,也闭只眼,他坚信人的生命不该靠那玩意儿延续,他坚信。
  三人成虎,后来所有的人劝我去医院,内心真的动摇了,但嘴上,不,是我的面子仍不肯屈服,倘若儿子妻子女儿中有一人生硬地拉我去医院,面子一定会败的。可他们都没有强制比如扯拽着我去医院。相反,儿子刚好借口我拒绝去医院,假装生气地再次外出找活干了。哦,差点忘记了,在儿子走的前两天我还给邻居家帮忙打房顶,给一个后辈帮忙挖地基去了,村里今年盖新房的人家相对真多。这后生前一天晚上来叫我时非常热情,当他从妻子口中得知我有病但不知是哪种病时,马上请求我次日去医院检查,这小伙说得很中听,尽管我没能听得很全面,但也觉得他说的话比儿子的语言更暖心,我答应去给他帮忙。儿子妻子都严厉地责备了我的面子,我还解释给不懂事的他们:“咱往后不用人?咱不拾掇地方啦?瓜的实实地!这就是人常说的‘工骗工’麽,人活着就是互相利用哩麽,社会就是这样地麽……”我教训了这妇人与小人的浅薄眼光后感觉挺舒服,但他们仍感叹我愚蠢之极,特别是儿子已经厌恶地自虐了。于是第二天虽然我的脸肿得老圆,虽然妻子儿子依旧阻拦,我嘴上答应不去帮忙了,但出去小便时偷偷地拿着铁锹挖地基了,答应别人的事怎能出尔反尔。
  这一天干活时我总感觉非常累,还出汗,腿非常胀,似乎腰部也胀痛,但我一辈子都实打实地给人帮忙,今天也不能让人小瞧了。尽管很难受,我还是奋力地向下纳土,期间我时不时想起自家的房子还没盖,今年和儿子再努力一年,明年借些钱就可以动作了。
  傍晚回去时儿子已经走了,那晚我又流鼻血了,而且咳嗽得厉害,简直要把肺也咳出来。坦白吧,那天我喝酒了,还吃了很多肉,又张了一天冷风,汗水湿透了内衣。夜里感冒的迹象显露,我一感冒呼吸道就会感染,剧烈地咳嗽还伴着吐不完的白痰。我感觉非常冷,但妻子为我量体温后显示体温正常。同时小腿剧烈地痒着,我一把一把地抓挠,心口胀痛,我微声地告诉妻子说:“不行,难受地很,心口憋得很,我看明个免不了去医院。”妻子生气地说:“你是看我腿骻利落是吧?你儿子在的时候你不去,他刚走你就要进医院,把我害紧些吧!”
  第二天我和妻子去市医院瞧病。主诉自己咳喘并且心口胀,B超显示肺部感染,心脏增大。领了些抗炎药我又爬坡回来了。这天没有食欲,服药后,夜里症状并未缓解,反而胀得更厉害,头晕欲坠,腿部奇痒难忍,我不住地抓挠,尽管小腿上几处已经被我抓烂出血又结痂了,但我仍忍不住隔着衬衣使劲地挠,血液渍到衬衣上渗了出来,我依然挠,即使皮肤破了肌肉露出来,估计我还会挠,毕竟能有几位英雄能够忍受痒的滋味呢?那晚又折腾了大半个夜,不停地咳,黎明时才勉强睡着。
  清晨五点多时,我忽然想吐,没想到这一吐会是一天。妻子尝试让我喝点儿水,却吐得更厉害,我感觉胃部都被撕裂了,但却由不得我,我痛苦地嚎叫,哭爹喊娘,眼泪和着鼻涕往下拉,我生不如死!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我快要把胃吐出来了。这时下腹部开始胀,小便绝闭了。
  九点多时我被亲人们送进医院,节后的病人太多以至于床位都满了,几次抽了血后我被晾在过道椅上耐心等候,直到下午两点后我被转移进病房。尽管我努力忍着,横隔都快被撕开了,可强烈的呕吐反射根本禁不住。我感觉腹部快要胀破,两次去卫生间小便都失败了,我愤怒地在内心咒骂,以为是泌尿系疾病,在这里难以启齿,最终妻哥扶我再一次去卫生间时发现了这现象,严肃地问过之后我才如实招来:一早上都没有小便过了。
  妻哥惊讶之余赶紧将这重要线索报告给了我的主治大夫,于是有护士来为我插导尿管,咋一下她们受不了我嘴里呼出的奇怪气味,几秒后才回过神来,插尿管时我能感觉到尿道强烈的异物刺激导致的烧灼感,尿液从管子徐徐流出,腹部鼓胀感才逐渐解除。
  但我仍然不住地呕吐,难以自控,从下午吐到傍晚,从傍晚吐到次日凌晨一点多,我在病房里哀嚎就像动物的怪叫,妻子恳求我忍耐一些,这里是医院,可天知道我怎能忍受得住啊,疼痛可以忍,呕吐就像痒的感觉一样令我不能自主,直到其后胃也筋疲力尽,我才逐渐平静。
  床边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妹妹来过给我买了痰盂、便盆,还有一些水果奶粉甜点蛋糕之类。住院第二日三弟也被叫了回来,在我不知情中,大夫将我的情况告诉了妻子女儿弟弟妹妹妻哥外甥女等,结果妻子在外面哭了,女儿哭了,弟弟哭了,妹妹哭了,外甥女哭了……他告诉了全世界唯独没有晓白于我。呵,其实我知道自己的身体不会有大病的,这次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只要不再呕吐,小便流利了,不再吐痰了,我差不多就能回家了。可这天我真的没有再吐,有尿管引流所以小便不成问题。我问医生自己可以出院吗?“不行”,“吐痰不要紧,我喉咙里总是有痰的,吃点药就没事了,让我出院吧。”我想着自己还没有攒下住院的钱。那护士没有看我第二眼,她根本不想看到我,更别说我愚蠢的问题了。当然我真的很木讷,什么潜在的眼神都读不懂。
  中午,儿子和侄子在外地正在吃饭,他还没有找到工作,不过眉目已经显露。刚端起饮料,他收到一条短信:“你快回来吧,你爸住院了,大夫说他得的是尿毒症。”
  儿子对着短信笑了,这笑非常复杂,一来笑自己,他在家那十几日我肾炎的症状已非常明显,他怎能忘记我一直是一个慢性肾炎患者而将此次状况咎于它因,前三年他每从学校回来都会告诉我和他妈,我的肾脏必定有问题。因为他看到尿盆底部总沉积着我尿出的白色乳糜,只要闲着我就会喝茶,我从未想过自己为何要喝那么多水,我只是爱喝,夜里也要起身小便两三次,尿液上泡沫漂浮久久才会破裂。他还知道我嗜食咸味,我每年冬季都会或轻或重带着浮肿的颜面在市场上卖苹果,我吐的痰总是白色清淡的寒痰,我夜里常常抽筋,无论吃多少钙片加维D我依然抽筋……
  儿子三年前就诊断出我患有慢性肾炎,他劝我生活要平淡,不可被旺盛的食欲左右而过量饮食,不应贪食肥腻,不该吸烟喝酒,不能随意吃药,不能过度劳累,更不该把其他摄纳的零食当做空气视为无,他甚至要求我饿了才去用餐而不是按时吃饭。那两三年他还为我买补肾的药物比如汇仁肾宝、六味地黄丸等,一次他花了贰佰块钱为我买来两袋中药并配伍,希望能根除我的肾病……然而自从他辍学以来似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竟然忘记我患有慢性肾炎。
  看到短信时他笑了,不仅笑自己竟然忘记了我的病根,他更笑命运的冷漠,容不得任何侥幸。
  原来在校期间他已经感觉到了我身体崩溃的危机,在多次用药后他明白了我最大的敌人是自己,我不能克服恶劣愚蠢的生活习性,他谆谆告诫我该为与不该为,叮嘱我千万要保重身体。可,我一点儿也改变不了,他起初非常生气,后来很无奈地感叹我如此固执,再后来则彻底无望,便不再想我的隐病了,在校时他曾经哭诉自己于我如何无能为力,他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在可见的几年中一手摧毁自己,病重–躺倒–可怜无助–痛苦绝望–病危–死亡。
  我难以理解他,永远也不会理解他就像看电影一样看着自己的父亲慢慢杀死自己的痛苦。
  看到短信时他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但嘴上只对着我的侄子说:“得,又该打道回府了。”侄子批评了他当时所表现的冷漠与悲观的态度,因为我儿子还说:“到这一步彻底完了,全身器官都已受累衰竭。”说这话我侄子不批评他才怪,儿子也很快发现他自己的论断太过悲观,应该只是肾衰而已。
  我又看到了儿子,说实在的,当我前一天歇斯底里呕吐的时候,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我那令人又爱又恨的儿子了。此刻,住院第二日下午五点多时他又回到了我的身边,目光交会时我想起自己这两天所经历的痛苦,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我的老泪攒动着但终于控制自己,然而他没有任何伤心的体现,只问了我一句感觉如何,似乎这一句也是他强为的结果,尽管他那么冷漠,我依旧原谅了他,他永远是我疼爱的儿子而无论他对我如何。他的言语行动常常伤我的心,但我只在心里默默化解消融着,原谅他的无知。我只要尽到父亲的职责–给他盖好房子,娶回媳妇–便是他合格的父亲。
  我的两个弟弟也在等儿子回来,他们等他回来做出抉择即是否给我做透析。他们在外面的椅子上坐着讨论了好一会儿,我的儿子驳斥了妻子的决定,坚持要给我做透析,而且越早越好。但其实儿子在外地得知我处在尿毒症期的一刻便想着他的父亲这次死定了,但却没敢告诉我的侄儿,他在回来的长途汽车里仍然这么想着,然而在面对他两个叔父的询问时竟一下改变了主张。因为他看到我的情况并非想象中那样糟糕,或许是由其它原因引起的,通过透析解除尿毒症后或许可以恢复。自然次日我由消化科所在的内三病区转到内一病区,楼道尽头就是血液透析室,我当然不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在医院听大夫的就对了。
  怀着好奇心第一次进入了血液透析室。医生给我股动脉靠近腹股沟区注射了局部麻醉药,她们将一根二十多公分的尖头管子扎进了我的股动脉,其上带有两个卡口,由它们将我接至透析器,通过两根管子将我这样一个肉体与一台机器连接,这可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一切妥当之后,机器开启,我的血液被抽出,看着它不断地抽出我宝贵的血液,内心惋惜害怕,将自己的困惑告诉大夫,才得知两条管子一进一出,因此我的血液并没有损失,只是将它取出过滤一遍,医生还告诉说我的血液里有毒,“有毒?”我的血液里怎么会有毒呢?难道是这么多年使用农药给果树喷药的结果吗?其它地方我似乎未接触过毒物,那肯定就是慢性农药中毒导致的……
  这天下午,我在那间闷热的小房子里躺了五个小时,出来时感觉全身都僵硬了。晚上竟然出现了透析后不良反应,昏迷时眼睛上翻,可吓坏了女儿。
  可能是胃被折磨得够呛,吃进去的东西总感觉难以下行,心口部位非常憋胀,胀得我夜里坐卧不宁,难以入睡,加之吐不完的痰,更使我自责不已,每吐一口痰都需要陪护的亲人帮我从床底下端来痰盂并撕一小片纸,这就导致两人同时无法睡觉,我感觉连累他们心里非常愧疚,暗暗叹息自己怎么会这样,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这样。
  虽然食物难以消化,但我禁不住自己的食欲,每次女儿端来一碗混面片时,我瞥见里面红是红,绿是绿的,仿佛非常可口,女儿告诉我我少吃一些,但一张嘴我就必须狼吞虎咽,直至见底,这由不得我,因为我吃起饭来全世界都不存在了。儿子忍不住发火,他抱怨我这样一个病人被嘴害至如此地步却依然执迷不悟,他不停地对我重复“病从口入”,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这生我养我的饭食怎么会害我呢。为此有时他激动地撕扯头发,掌击前额,看到他这样的行为我也很伤心,并告诫自己明天一定要少吃一些。但果真到了明天时我又忘了儿子的反应,甚至忘记昨晚因胃部胀满一宿未眠的痛苦。女儿问我为什么不能吃慢一些,我回答说“感觉一口气吃完才踏实”,我有时在儿子离开病房时偷偷吃零食,但即使他发现了也不再按时发火了,他知道我是可怜的,我被食欲控制着不由己念,只有他能理解我这可悲的嗜好,我自己亦无能理解其中缘由。
  开始他们在我跟前说话时小心翼翼,不会提及我的病情,不会涉及花销,不会暴露烦恼与伤心,不会碰触敏感字眼。每日起床时守夜的女儿会给我洗脸洗手,清理痰盆,买回早餐,热奶倒水。我感到高兴,从未被儿女们侍奉过的我,今日似乎因病得福,真的成为三个成年孩子的父亲。可实际上疾病一刻也不让我消停,不是心口憋闷便是头晕欲仆,不是吐痰不停便是身体僵硬,或许这些感觉一直存在,只是孰强孰弱而已。
  第一次透析后,尿管被移去,当晚我需要小便,但尝试了好几次都在焦急中失败了,儿子看到我难受的样子,劝我放弃吧,他想让我一直使用导尿管排尿,但遭到我拒绝,我感到自己已经快要尿出来了,只差一点点。听到流水声儿子知道我成功了,他为父亲的坚持激动不已,向我投来肯定的目光,因为他知道主动排尿的意义多么重大,我也跟着微笑。
  头几天常常需要做血检,一个护士拿着注射器在我腹股沟剜着,一次次扎进退出寻找股动脉,当她终于抽出血时我已经疼得发汗。正如儿子所厌弃的,被人用医疗器械在身上又扎又捅,却是降低了做人的尊严,只是我的这种厌恶从未能用语言总结出,莫名的厌恶,我,只能任人摆弄。
  第三次透析后当晚,我的心口憋闷程度有所加剧,心慌头晕,仿佛房子在转,腿又奇痒难忍,我忍不住去抓挠,即使将腿挠烂也不觉疼。儿子去叫夜里的值班大夫,但那小伙子显然没有相关经验,他连来也不敢来,儿子请求了两次他才屈驾前来,我已忍不住呻吟了。他为我打了一针,大概是镇静剂之类的吧,非但我未被镇静,新的症状逐渐产生。我感觉自己快要死去,急忙唤着儿子的名字说我不行了,我看不见人了,感觉自己不断向下坠,向下坠,手向空中抓去,可什么也没有,儿子见状,将他的手送来,我握紧他的手,仍感觉很危险,我用两只手握紧他一只手,但我仍然向下坠,肌肉抽动,面容扭曲变化,我感觉自己的头被两个人狠狠掰开,胸部被巨石压着……儿子也以为我要走了,他紧握着我的手,不断地叫着爸,爸,我是儿子,你别怕,握紧我……这是我第一次与长大后的儿子握手,也是最后一次。
  理解感受着我恐惧的感觉,儿子真的希望我就此一走了之,少一些痛苦。但那晚我挺了过来,折腾了几个小时后渐渐苏醒,意识趋于正常,我又知道身边坐着儿子了。次日早晨在向主治大夫陈述昨晚情况时,突然儿时才有过的癫痫发作,我大叫一声不醒人事,全身肌肉剧烈收缩,牙关禁闭,一颗门牙被咬掉了,脸部溢血深红,当时的情景必定会把女儿吓哭,但当时又是儿子在旁边,他没有一点恐惧的表现,只是按照医生的嘱咐一遍遍地呼唤我。几分钟后我渐渐苏醒,成了一个红脸怪,全然不知刚才发生的一切。主治大夫叮嘱儿子晚上帮我洗一下身子,他随后给我洗了脚和小腿,却并没有认真地为我擦洗全身,下午时他告诉大女儿说大夫要求给我洗身子,大女儿要给我洗但被我拒绝了,后来三个孩子都知道了大夫的这一要求,但却没有一人强制给我擦洗,他们都知道我执拗倔强,必须强制执行才能撕裂面子,但却没有一个儿女这样做。
  儿子想着我一辈子也没有洗过几次澡,不必在此时身体带伤的情况下勉强,认为我的“脏”不在外表而是血液,他不在乎一个人的外在而注重内在,所以并不认为我脏,因为他认为人的消化道直至直肠中的内容物都不是脏东西,而在其看来肮脏只存在于血液与思想欲望等等。至于两个女儿如何想的我不得而知,一个事实是自始至终没有人强行为我擦洗身体。
  其他人都不同意将事实告诉我,儿子持反对意见,他认为我应当清楚自己的病情,无论如何不应当欺骗别人,哪怕像我这样一个尿毒症患者。他总觉得我不应当再活下去了,因为无论如何治疗,今后我都只能是家庭的累赘,他不愿我清醒地忍受病痛折磨,更不愿我跟着他这个不孝子目睹人生的悲剧。儿子已经坚定自己将终生不娶,他不愿我活着等待无望的幸福,那会是心死大于莫哀。况且他拥有鸿鹄之志,他怕我拖累着他降低抱负实现的程度。他害怕自己,怕自己只认真的态度带给我更多言语行为上的伤害。所以他好几次冲动着寻找更合适的时机。
  住院第八日中午,我手上扎着吊针靠坐在病床上,儿子突然问我:“爸,你认为这世上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这到底很新鲜,我向他高谈阔论了一番,提到了金钱、权利、生命,我认为这些就是真,我言辞激烈地教训这无知孩儿,他一言不发,言毕我感觉挺舒服,但儿子只是好几次双手拂面,他非常失望我如是回答,没有经过任何重新感悟思考,依然顽固落后,甚至不给他机会表达自己。他的一项大的计划被我泼了一盆冷水。
  第四次透析后儿子向大夫提出让我出院,医生说要再做一次CT检查,然后视结果决定是否出院或做进一步治疗。前一次B超显示我左肾大量积液,右肾轻度积液,前列腺肥大,输尿管扩张,这结果越来越强迫儿子产生前面模糊的直觉:我的尿毒证可逆,最大的可能就是前列腺肿大引起的尿路狭窄闭塞导致。这样的话通过解除尿路阻塞或许可以挽救肾脏于可逆尿毒症期。儿子将我的CT结果拿给了主治大夫,医生指给他,“你看这儿,你爸的左肾大量积液,已经看不到肾皮质影像,右肾轻度积液,现在可以通过行肾穿刺引出积液后视情况做进一步治疗。我想要告诉你,即使做肾穿刺,我们也并不能保证你爸的肾脏恢复。就片子看来,他的左肾已经基本坏死,右肾仍保留一部分正常结构,穿刺手术后也只能寄希望于右肾……”
  儿子很清楚这样的结果,倘若为可逆性尿毒症,应当立即同意大夫提出的关于肾穿刺的治疗方案以尽快排除积液,或许可以保护健存肾单位免受毁灭性打击,而且这种可能在他意识中极其强烈,尽管儿子内心惆怅,但他仍不假思索地给出了回答,“我不愿爸爸忍受穿刺后的疼痛。”其实那一刻他再一次预见了我隐忍活在世上将要见证的莫大悲剧,那才是我最怕面对的,这一点他比我更清楚。
  我的生命竟然把握在儿子手中,这可真是滑稽,谁怪我年轻时候没为自己做养老储蓄呢!唉!还不都是为了三个孩子,为了这个家。结果呢,我的儿子无情地斩断了我活下去的希望!
  第五次透析过后,我的情况似乎好转许多,主治大夫又一次把儿子叫去谈话,让他做出抉择:是否给我做长期透析?他厌恶透了,回想从我发病到现在他已经做出了多少决断:一开始他得斟酌是否强制我入院时他选择了“否”如并离家外出。看到我被诊断为尿毒症的短信时他得思考是否回来照顾老子,结果选择了是,但他的思路并非如此,实际上是回来给我送终的,这才是我的儿子回来的真正意义。当院方要求他做出决定是否给我做第一次透析时,他明明知道我跨不过这道坎,死亡只在迟早的一两年或一两个月,或许更短吧,但他又选择了是,在签字时他流露出了最珍贵的几样东西之一的泪水,那的确比他的血液更加珍贵。他伤心地哭着告诉医生只希望我能够无痛苦地离去。现在又要求他决定是否为我长期透析,若长期透析,则必须再次住院进行一列手术,在胳膊上皮下造栓,以方便今后治疗,按照儿子早已规划好的道路,这次他恳切地拒绝了医生的建议,不愿给我做长期透析。
  出院回家的第一眼就发现了异常我睡的地方重新铺上了褥子,原先一家人共用的褥子被对半折向了一边,妻子告诉我今后要用自己的专用碗筷。
  村子里很多人都来看我,这令我非常感动,心想着自己这辈子可谓对得住每一个人了,这么多人都来了,他们拎着牛奶糖果,更多的人则直接将人民币塞到妻子手里,慰藉我好生养病,想吃什么喝什么让儿女去买。我激动于这么多人肯资助我,在稍稍舒服时一起和妻子记下了这些大恩人的姓名和钱数以便今后报答,一旁的儿子竟轻蔑地笑着,他本来要拒绝这些好心人,但终于没做得出。他问我这些钱的主人哪些是真心的,“健康时有多少人利用你的朴实憨厚为他们效力,最需要钱时有谁帮过我们,虚伪!虚伪!况且这些臭钱有什么用,想让我用这些臭钱为你买所谓的好吃好喝,没门!”儿子显然有些激动,他对我和他妈说话总是这样,丝毫不会按捺真性,而且这两年越来越过分,以至于我们以及更多的人都逐渐惧怕他。
  不过此时我又批评了他的错误论调,他说出这样的话已经伤天理了。“假的?什么是真的?人家能来的人都是看得起咱,要不是我这辈子在村里为下人的话,谁会来呀!人家是来看你的脸色的吗?”儿子更加哭笑不得了,他神经质地笑着,举起展开的双手,“哦,你真伟大,你为了帮助别人连命都不要了!”我说不过他,当我提高嗓门时他绝不让着,只好无奈地笑笑,“好好,娃,就看你将来能活出怎样的人,呵呵,唉。”儿子傻笑着将头转向一边不住地摇着。
  出院第三天,我年前一锨一锨掘成的地下果库里,儿子女儿外甥女婿以及侄儿,他们将我尚未来得及卖出的近千斤苹果装袋,准备拉到市场上贱卖,我心里一万个不答应,想着自己病好了可以慢慢卖个好价钱,最近行情还不错呢。但儿女们也一万个不高兴,他们是想表达我今后就是个废人,除了吃喝拉撒睡外什么也做不了,众口一致,我只能退回炕上寒心地由他们去吧。
  眼看着煤就要烧完了,我必须做些什么,果园里有好多棵死树,如果我好好的话已经把它们挖回来了,省下来的煤钱可以办很多事,此时我想要求儿子和我一起去果园里锯树,但不确定他会说出怎样令人伤心的话,可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我现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常常自言自语道:“凤凰落架不如鸡啊!”我终于忍不住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儿子,带着哀求,尽管我一遍遍地在儿子跟前皱着眉头唠叨着,他却若有所思,一点儿反应也没有,仿佛日常生活中的事情与他毫无关系,一根火柴与他无关,破烂的房子与他无关,一百万也与他无关,他没有一丝丝的同情心,不,对于父子来说他没有任何的感恩之心,不仁之物。
  唉!他永远也不知道我这辈子只为了他才亏欠了身体,落得如此地步时依然不知醒悟,甚至连痛快地骂他一回也不敢,总觉得他行为无常,难以预测,时而像个大人统领大局,时而又像个毛孩子爱闹脾气,他坚强地忍受嘲讽,却脆弱地因情动容,高兴时手舞足蹈,愤怒时捶头撞墙。随着年龄增长他却显得愈发幼稚无知,于是我和他妈都谨慎言语,生怕其无理地倒戈回击,又怕他愤怒地寻死自残,一语既出,我们也不知道会出现哪种结果,只有他清楚。
  因为人们都要求我少量多餐,妻子每天就忙着给我做饭,但已显捉襟见肘。几顿饭能够较好地补偿我内心的空虚,但只要醒着,嘴一停我就非常失落,这病到底什么时候能好,我得赶紧上地,眼看苹果花就要开了,果树还没修剪,该种菜的地理还立着去年的辣椒杆,茄子杆,杂草丛生。哦,那一亩半轮种的话今年该玉米了,可是地还没耕呢,化肥后劲弱,今年一定得上几车鸡粪才好……我无奈焦急地晃头晃脑,儿子看到我的表情后却心想:“如今坐在炕上很舒服吧?哈哈!”我不知为什么竟瞪了他一眼,后将头转向院子里,满眼狼籍,没了我什么都不往前行了啊!老天爷,快让我好起来吧。
  当妻子第一次问我是否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时,我认真地告诉她“医生说我血里面有毒哩,所以用那‘电水管’把血抽出来过滤一遍再输回去……”我说了很多,但妻子只听了前面两句就笑着去做事了,第二次妻子在某天夜里睡觉时终于憋不住告诉我说我得的是尿毒症,她注意着我的表情变化,因为她知道我以前听说过一个尿毒症患者早逝的先例。但我没听太明白她的话,显然她也只是点到而已,慢慢地,就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家人断断续续向我道出真相一般的东西,简直能够混淆视听,以假乱真。以后他们逐渐向我透露了更多一些的言外之意,可天知道我的听力加理解力综合起来还不如一个三岁小孩,更别提什么言外之意,去!
  儿子厌恶妈妈吞吞吐吐的语气,一天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径直走到我跟前严肃地说:“你的病是慢性肾衰,已到尿毒症期。”但他的目的再次落空,我压根儿就不懂肾衰意味着什么,也不知即便尿毒症又如何,我只坚信自己所有的病都会过去,我总能挺过去,无论这该死的病叫什么名字我都不管,与我何干,风风雨雨都过来了,没有我过不了的坎。儿子竟有些生气,他心想没有见过像我这般冥顽不化的蠢驴,“好吧,我这样给你说吧,我们的肾脏就像筛子一样是用来过滤血液中的代谢垃圾的,而你现在一半的肾脏已经坏死,好比筛子被堵住了,脏东西就会在体内蓄积,正因为你的肾脏有一半以上衰败坏死,才引起了尿毒症,而这种坏死是不可能再治好的,你明白吗?也就是说你现在得了绝症,如果不换肾,只有靠透析才能活着,一旦不透析了,你很快就……”他撅着嘴摇摇头,耸耸肩。我认为他一派胡言,怎么可能承认自己得了绝症呢,我狐疑地笑着对他说:“哎呦,啥都是你的嘴说出来的,人的生命咋就那么脆弱来着,哎~你把科学说得没用了,看啥病现在医院治不好了着!你赶紧去去去,到一边卖嘴去。”儿子几乎白痴似地点点头“很好,很好,真的很好,科学倒是真的啥都能弄,只要有钱,别说换肾了,就是再造一个你也不成问题!”我哈哈大笑,“真的~谝得美。”儿子简直要被气疯了,他打着自己的前额,“气死我了也,你就笑吧,看你还能笑几天!”他去看书了,我还是接着笑了一阵才渐渐严肃下来。
  虽然未能联想起来第六次透析过后女儿带我去照死人相的原因,但这些天随着我越来越烦躁,儿子的话却常常浮现在脑海里。他们不允许我做任何活,不许我锯院子里的木柴,不许我外出远走。快要闷死了,一天我偷偷溜到果园里看看我心爱的果树,发现该给葱苗喷农药了,但回来的路上一个十几米的小坡竟累得我歇了良久,回来后还被儿子呵斥了一顿,我无言以对,但却满腔的憋屈一时难以表达,默默地上炕装睡了。
  儿子在我和他妈再三央求下终于同意去给葱苗喷农药,但那不争气的喷壶漏了他半身农药,浸湿了他的外套,秋衣,内裤直到皮肤,回来的情绪可想而知,我感觉委屈极了,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宝贝儿子如今还不如一个陌生人,求他做件事比求外人更难。他发誓以后再也不喷农药了,“十几年给果实喷药的经历足够,我的身体已经受其损害了!”我当时又终于按捺不住火气,“你快得了!你娃给树打过几次药?要不是我搞着管了那几亩果园,你拿啥去上学?你吃风拉屁去吧你!对了对了,我也看了,我一生病啥都进行不了了,树也务不成了,挖挖挖!等我好了,把树全挖了,也不用看你一个个的脸了!”我说话时没敢对着他,他竟也一声不吭地去把弄电脑了,卓别林的喜剧惹得他不停地笑,我厌恶透了。上周,他用我合作医疗报销的钱买回来一台电脑,终于找到他爱好的把戏,整天把键盘敲击个不停,我的魂都快被敲散了。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儿子女儿女婿妻哥等几人终于帮助我用石棉瓦翻修了前院放杂物的瓦房,旁边还搭了个小棚子,我计划病好了就睡在那里面,其它杂物堆在旁边的石棉瓦棚里,以后来客人就多一副睡处,我打算把电视也搬过去便不会影响他们母子俩睡觉了,甚至抽根烟他们也发现不了。
  气候真是反常,四月十三日这天竟下场雪,估摸着和桃花要被冻凋谢了,晨起我心情不错,把自己当做一个健康的人,尝试去院子里扫雪,结果还未十分钟已经感觉疲倦气短。回到屋子,我以长辈的口气缓和地责让了还赖在炕上的儿子,“你就不敢起来把院里雪扫一扫,懒咋了你!”儿子像个傻孩子似地,他故作认真地反诘道:“谁让你扫雪的,我还没欣赏院里的雪景呢!”他傻笑着,“您赶紧上炕吧,累着了又得去医院扎针,肯定很舒服吧?呵呵!”我又以父亲的眼神瞪了他一眼。
  第六次透析过后的某天清晨,我去上厕所时发现伤口上有血液渗出,再一看才注意到第一次透析时插的管子已经掉了,她们将一尺长的白色细管插进我的股动脉,还用线固定在肉皮上,它竟然在不知觉中掉了。刚插上时我就注意到了存在的隐患,外露两个将近七寸长的卡口下垂着能够随姿势活动,它很可能被无意中蹭掉,或者频繁地移动引起感染。着隐患不仅我意识到了,透析室的医护也意识到了,儿子更意识到了。但没有一人提出帮我固定它,他们都抱着侥幸心理,尽管他们都意识到这根管子很可能掉,特别是了解我性格的儿子曾因此莫名地烦恼过,可他并不愿去想解决之道,那厌恶感的根源可极其复杂。而几个医护可能嫌我儿子没为我洗身体上的污垢,总之没有一人提出帮我固定。它随着我站立走路下垂摆动,成了我的时时之痒。担心的事情果真发生了,它挣脱肉皮与血管脱落,儿子认为那痛苦的感觉应当非常强烈,我竟不知晓它何时已经挣脱我的肉皮脱身。无奈,第七次透析时,她们强硬地用针头在我的两个脚面以及左臂的动脉上剜进,我问她们是否应当用些麻药,可她们让我忍着,作为一个硬汉,我必须忍受这前所未有的疼痛,三处扎进,我已全身冒汗,疼痛得快要哭了,但我必须忍着,我是一个硬汉。
  儿子完全理解那疼痛的剧烈程度,之前在外面的休息椅上他已经告诉我那会非常疼,希望我选择。我说:“疼到不怕,只要做这一次能顶一年半年,疼痛算不得什么。”此时儿子没有立即纠正我的幻想多么不切实际,他忧郁地享受着我的坚强却无助,无奈地低垂着头。
  这场降雪如同春天突如其来的瘟疫,我这个虚弱的病体再次被“感染”,打这天起,我的身体似乎突然增添了新病,饮食出现困难,每吞咽一口食物,心口便如同撕扯般又胀又痛,而且食道仿佛被卡住了,难以下咽,逐渐连屯口唾沫或喝口水都非常困难。我痛苦得吃不下饭,感觉饿得昏昏沉沉,更可恨肠道咕噜噜地响,我以为是宿食堆积在肠胃,但每天三四次大便却像是小鸡拉屎似的,每次只有一丁点儿黑便,过后直肠火辣辣地疼。
  我心烦意乱,愁眉紧锁,看到所有的事物都不顺眼,当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时,黄狗也舒适地躺在阳光下,一会儿它起身伸伸懒腰,挠挠痒后感到无聊,竟去追小猫仔,吓得猫咪跃上窗户逃走,它仍然像平时一样毫无戒备地从我身边经过,我却用手里的拐杖狠狠地打了它,心中稍稍解气。
  两天过去了,没有任何改善,我的痛苦有增无减,它折磨得我在炕上颠三倒四,坐卧不宁,我捂着心口呻吟,嘴里禁不住叫着,“我的妈呀~我的妈呀~哎呦~我的妈呀!”我每呼吸一次便呻吟一次,而他们母子俩竟沉沉地睡着,痛苦无人理解,我在这寂静的夜晚伤心极了,终于老泪滴了下来,但痛苦没有丝毫减轻,我一边声唤着,一边回忆自己的人生多少凄苦。
  搭上生命将三个孩子养大,将儿子送入大学,然而不想最疼爱的儿子却伤我最深,他轻妄地放弃了自己的人生机遇而退学,半途而废,我感到自己一生的努力付诸东流。而退学后他毫无愧疚感激之心,却越来越冷漠暴戾,当我如此痛苦时他仍不肯罢休,毫不顾忌一个重病患者的心理感受,以他真性中不可按捺的言语伤害着他的父亲。无论我平时如何呻吟,他绝不会关掉正在关注的NBA比赛,也不会停止敲击键盘。我实在受不了那嘈杂,愤怒地按下电源键时他发火了,“你的痛苦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与我何干?自己的痛苦别人无法承担,快给我把电视打开!”“你张狂什么,再张狂看我不敢砸了它,让你看个屎!”“好啊,你砸吧,有力量你就砸吧!”“你看我敢不敢砸!”……我的语气软了下来,因为与他争执几句后痛苦似乎能够减轻一些,儿子深谙此理。
  想到忤逆的儿子,想到悲惨的出世与成长,意识到无人分担痛苦的孤独,我再一次呜咽起来。“我的妈呀,难受死我了麽,没人看见我麽!哎呦~我的妈呀!要命就快些啊!啊~啊~”我伤心地哭着,将几十年的泪水一起流出,我提高呻吟声以唤醒他妈起来给予我可能的帮助,我实在受不了了。可她睡得像死人一样,儿子却突然爆发了,“能不能小声些?你不睡别人还要睡!”他一把拉上被子将头裹住。
  此时,我想死了算了,活到这份儿上还有什么意思。儿子已经多次提出了这样的解决之道,他劝我自杀,“与其被疾病羞辱,被人内心厌烦,还不如趁早了结,在自己尚能做出行动时决绝总比求死不能时主动很多。”我对他的建议嗤之以鼻,“自杀的都是‘龌斗’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没有一个人想死,自杀的都是龌斗!”儿子听到我如此回答,不想他竟激动地说:“我就不想活着!”我最不愿意听到他说这句话,“那你就是个龌斗,就是个愚蠢!还把你说得有多能似的。人家的娃整天都想着咋样挣钱,一心向前扑着,你却不着边,只会胡说八道。”
  三天后,他们母子俩终于肯抽出宝贵的时间带我去医院,主治大夫建议我再做一次透析看看。我本来已经不再透析,因为妻子常常以理强迫我承认做透析的代价高昂,我们这个家庭承受不起每周一次的费用。儿子想着无论我在透析的路上走多远,那都没有意义。他将这一主题重复多次了,我始终不肯承认。
  这一次他们母子俩也没有办法阻止各自,毕竟我已经哀求了妻子,毕竟他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就这样痛苦下去。
  这是第八次,仍需要直接穿刺,我告诫自己不要怕,然而上一次刺入时钻心的痛在此刻更加清晰。她们拿针过来了,我略带微笑试着提醒一下,希望引起她们关心,“哎呀~疼得很啊,上次疼得我都出汗了,呵呵,这一打麻药可能就不疼了吧?”医护说:“没事,坚强点,一会儿就过去了,呵呵。”她们一边用针剜我,一边与我交流以分散注意力,没想到她们竟然与我谈论儿子,真是选对了话题,我满腔的失望与无奈在此时都想讲出来,其实我想让每个人判定儿子的选择是错误的。
  随着一阵剧烈的疼痛传进大脑,我疼痛休克,昏了过去,收缩压已非常低,脉搏微弱。她们赶快叫来了主治大夫对我进行抢救。这次我仍然挺住了,但经过儿子许可,她们拔掉了已经扎进并连接好的管子,因为她们不能承担任何意外结果。醒来后我看到了床单上殷红的血色,刚才一定流了许多,血液对于男人可比金子还贵重,我心想着。
  坐在出租车里,眉头紧蹙,一切迅速地向后退去,自己的生命仿佛也加速逝去。刚才所遭受的折磨,硬生生把我往死里拽,疼痛受尽却无济于事。不能透析?医院都没办法的话我还能去找谁呢?
  自从得病以来,村里的好心人越来越多,这下又有养鸡的老弟送来一只瘸腿的肉鸡,可儿子是不会为我杀生的,妻子只好把它先养起来,我说等自己好些了杀它。兴奋的黄狗追着吓唬它,我骂道,“你狗日地,等我好了非吃你肉不可,你别嚣张!”狗似乎听懂了我的话,低头夹尾跑了,但我仍未解气,头一低就想到自己还要忍受这不明原因的漫漫痛苦,自己多少可怜,本想着苦病很快就会解除,但一个多月过去了,却自感身体越来越糟,痛苦日日夜夜陪伴左右,最可怕的却是医院也拿我没法儿了,看不到解脱的一天,谁能理解这苦楚?
  傍晚我拿了一盒烟去养鸡的老弟家,请他给地里拉四车鸡粪。“可谁去挖坑呀?你这身体总不行吧!”老弟问,我说会让儿子去挖,明天你只管拉去就好了。夜里我告诉儿子时他大发雷霆,“要挖你自己去,凭什么替我做决定,你一个病人连自己都管不好怎能随便应承别人?你已经安排了我大半生,这次我要让你看到自以为是的结果并非你想象的那样!”他的意思我不大明白,只听出来拒绝与责备的语气,我转向他妈,“你明天打电话把我外甥叫来,就说他舅请他帮忙挖几个粪坑。”我当然也还是平静中略带哀求的语气说话,如今我只有这一种语气。“呦!你咋这麽张哩,你外甥人家一天挣百十块,哪有时间给你挖烂粪坑。他来了也肯定给你桌子上撇些钱让你买化肥或者雇人去挖,你把你外甥看得太关心你了!”我看看妻子儿子,觉得他们俩都是想让我断了拉鸡粪的念头,立即非常气愤,“好了,我也不求你们了,四斗的不行八斗的向前行,想咋成你成去,看你的能成出个什么样子来!唉~我只管说这屋里离了我啥都停下了。他妈日地,这是啥怪病嘛!要活活不好,想死死不了,快赶紧让我死了算了,唉~~”我伤心地将头扭向一边不再说话。
  经历了又一个生不如死的夜晚,第二天我想着算了吧,既然没人去挖粪坑,那就让人家把粪随便浇在地里吧,答应别人的事咋能反悔哩嘛。其实一早我都希望妻子或儿子去告诉人家不要鸡粪了,但嘴上就是说不出口,这事在我心里斗争了一早。还好,饭后那老弟来我家又确认一次,只是我仍然含糊中不知怎样拒绝,感觉那是出尔反尔的做法。儿子却忍不住直截冷漠地迸出几句,“你要就要,不要就不要,一句话的事咋就这么难哩,不是鸡粪还没拉嘛!”他这样直言过后,我才委婉道:“干脆算了,他娘俩没人去挖坑,我又干不成,我看就算了,等病好了我再去担你粪吧,哈哈!”我也不知道自己与外人说话时哈哈假笑的原因,这心里头哪里想笑!可能是迷惑对方,或者活跃气氛,仿佛这样能使人感到更加亲切,也不知这外交手段是何时养成的,反正这次我的面子算是丢了。
  一天天忍受着无奈,孤独,痛苦,悲伤,一天天太阳在我坐在炕上声唤时沉落西山。儿子的情绪近来很颓丧,他于心不忍我的意识整日被坠胀、憋痛、眩晕、无奈、悲伤、无望等消极感觉与情绪占据着无闲暇。几次试图帮助我用人生哲学解放思想,比如他告诉我说,“你能将三个孩子养大成人便已完成了全部,不需苛求更多,你已经尽了自己最大努力,我们都会永远尊重爱戴你的。”可我那不争气的耳朵佐助荒谬的理解能力后,他一番苦口婆心只作对牛弹琴了。儿子的态度似乎越来越恶劣,回想在医院时他照顾我该是很体贴入微,但当我嘴上拒绝了一切他所谓的“真理”后,儿子认为我是个胆小的父亲,连事实都不敢面对,更别提坦然生死,大彻大悟,真是个懦夫!从他的脸上再也找不到同情,冷色调越来越暗,埋怨,指责。特别是我痛苦地呻吟不绝时更加剧了他那厌恶,在其看来一个男人无论如何处于生理的不自主中,都不应当像一个娘儿们似地声声不断,男人有足够坚强的意志去克服本能反应。男人更不应当偷生。可我既呻吟了,又不会自杀,以至于他越来越反感我这个软弱的爸爸。一晚他摔手机以示对我声唤的抗议。我也顿时急了,“你是要咋哩?你发什么火哩?发火也轮不到你娃,你两个伯伯他们也不敢这样对我!你娃别急,我要死的时候你拦也拦不住!”
  我竟然再一次忍不住流泪了,当着在座客人的面老泪依稀。自己一而再地包容儿子尚且年幼,即使他对我发火也没什么,可他变本加厉,自认为理解了我的一切,认为我贪生怕死,不敢接受现实。他哪里理解我这为父的悲剧,经过一个多月的体会与感知,近来隐隐似已感知自己快撑不住了,可我怎能就这样服输,房子还没盖,儿子已经到了成家的年龄,我一切都还未准备好,怎能准备好去死呢!我能郑声郑色地告诉儿子自己快不行了,让他为我准备后事吗?他才二十三岁,连杀鸡的本事还没长出来啊!可他居然辱我怕死,哈哈,哈哈哈!死,怎会比活着更可怕!
  越想越伤心,我的亲骨肉啊,他竟希望自己的父亲触死以解脱。这些话何以从他的口里说出,我又何以告诉自己的真实想法,我哭得更凄然。
  院子里再也不见了那只鸡瘸着腿漫步了,它被一条外来的狮子狗叼去,该死的阿黄觊觎多日它却没这个胆量,唉!没一个人肯为我杀只鸡,都怪我,即使病了老久,杀只鸡的力气总归是有的,都怪我,自己没福吃鸡肉啊!
  这几天我跌倒了两次,第一次坐在高凳上晒太阳,习惯性地打起盹儿来,但伸手去抓拐杖时已经来不及了,幸好院子在雨后还较软一些。第二次晕倒是在看中医那天,回家时妻子才想到钥匙在儿子手里,他在那儿等着中药熬出来。于是我又在高脚凳上晒太阳,妻子在院落折柴,当我唤她说:“你快过来,我头晕,头晕地很!”时,身体已经往下跌,还好,这次只是前额上蹭出一个血印。弟弟被叫过来了,他和邻家大大扶我坐在一块板上,背靠墙。看到自己最亲的人,不免又流泪,“她嫌我脏,嫌我吐痰后不擦嘴,痰丝丝拉到了棉袄上……”我指着妻子,“唉~我难受地不能自主麽,把我咋办呀麽!娃也嫌我哩,嫌我老声唤哩,可我难受麽~”弟弟的泪水已经在眼眶打滚,但他强忍着无声地走开了,那天正在隔壁给邻家收拾房子,弟弟已经盖了大半辈子房子,村里很多房子都有他参与修建。
  我上厕所时有点儿踉跄,但也没叫他们母子任何一人扶我,说实话我在赌气,一直以来行动都在我的控制中,现在也不需要靠他们,所以当儿子来搀扶我时被我冷冷地甩开了。
  四月二十六日狂风大作,这十几年还没吹过这么大的风,听人说有六七级,不久前才翻修过的房顶上,有几块石棉瓦被吹得移位了,下面的土暴露出来,旁边的杂货棚已经没了顶,四块瓦全被狂风揭落在地,三块被摔碎了。我看着它们非常气愤,好像老天诚心与我作对。这天儿子拉上玉米种子和化肥在原上被大风吹了半天才排上队将玉米种进地里,这算是又了了我一桩心事。他拉着柴火回来时村书记刚走不久,实干老道的村党委书记坐在沙发上给我讲了一大通,“大大,侄娃子今儿给你说些真话,希望你不要生气,我知道大大也是个坚强的人。恩~你这个病…不好治,可以说就治不好,只能靠透析维持生命,咱这个家庭比较特殊,大人身体都不行,娃还小,所以说大大在你这病的问题上要慎重,咱不能把太多的钱撂在医院里,还要为我姨和娃将来的日子打算,你说对不对大大?所以我建议大大你就不要透析了,有些钱吃好喝好,享受上多少是多少,就可以了,啊,就可以了,真正该走的时候咱就痛痛快快地走了,不要背太多负担,这也没有啥。大大你放心,今后村里肯定会更加照顾我姨姨和娃,让娃找个活干上两三年,时机成熟了大家伙一块帮忙把咱这地方给娃拾掇起来,再给娃把媳妇娶回来,大事就算了了……你说侄娃子说地对不对大大?……唉,只管说人这个命运有时候很难把握,别说你了,挣大钱的人他该死的时候再多的钱也留不住,所以大大你要把这事情想开些……那就这,大大你好好休养,想吃啥喝啥叫娃下街里给你买,有啥困难随时给我说……”他留下一百块钱出去了,整个过程我都面带笑容一个劲儿地点头,我和他妈有时附和几句。他刚一出门,我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妻子出去送书记,我坐在炕上大口大口地哽咽流泪。
  这次我听明白了,他是说我这病是绝症,娃以前说到过,我当时不相信,现在看来可能就是这样子了。书记想让我勇敢地承认自己得了绝症,安心等死。
  我早就放弃透析了,我怎么会置生者于不顾,我怎么会那么自私!不,难道我真的过不了这一关了?老天爷!你咋不长眼睛哩,难道我真的为了吃喝苟活着麽?谁能理解我的苦啊!
  儿子回来时我赶紧抹去哀荣,关切地问候这半天的情况,尽管他经常顶撞我,此时看到他孩子般的心,却无比可怜。
  四月二十七日早晨四点四十左右,我又感觉想要大便,拉开灯,两手奋力托起将腿从妻子身上越过,缓缓下炕,他们母子俩睡的很香,我没打扰,已经牵累他们太多了。我左手拄着拐杖,右手扶住炕,脚上拖着薄底布鞋,身体晃悠着挪到凳子那儿。最近夜里便盆一直放在屋子里,妻子将它搁在小圆凳上方便我用。弓着腰,解衣脱裤后我稳稳地坐在了便盆上,可肠鸣噜噜,便意盎然,却连小鸡屎大小的东西也没有拉出来,十几分钟过去了,只放出来几个捎带黑色浊气的屁,将近二十分钟后,确定又是肠道骗了我,于是准备起身。
  坐久了,头有点晕,我试着扶住那把沉重的太师椅慢慢站立,我站了起来,伸手去提裤子。突然感觉头晕得厉害,我赶紧叫妻子:“快快快,头晕得很,快些,我站不住了。”我本能地想要扶住什么,伸出左手去抓,却只有一把空气从手掌被挤出,顿时心慌了。紧接着我失去了重力,地球被我的双脚蹬着向下向前位移,再也踩不住它了。这罕有的奇异感觉令我极度恐慌,心脏悸颤,舒缩已经扭曲,紧张之下,全身血管仿佛都在收缩,非常寒冷。我感到身体向后倾,同时意识与生理应激彻底分开,双手只知道本能地伸出去抓,意识却集中于“我在跌倒”。此时神经系统只能传入不能传出,尽管我害怕极了,心脏鼓动得简直要将胸腔撑开,可一声也喊不出来。
  “快拉住我!”儿子的身影出现在脑海中,他还没结交女朋友,没有房子,家里唯一的瓦房破烂不堪……这时左手抓住了太师椅,但却是扶手光滑的末端,手滑脱了。我无依无附,恐慌得快要窒息,房子在向上拔,顶棚的彩色条纹向前移动,儿子还未结婚。他太小了,什么都做不了,家里还得靠我。妻子孱弱的身影。我正在跌倒……手指再次触到了东西,是写字台物柜的门,左手狠狠地抓,却抓不住那光滑的平面,什么也没握住……
  我歇斯底里绝望了,眼泪潮涌,爷爷严肃地面容,父亲英年早逝时的容貌,姑姑的慈音……妈妈生下我就死了,父亲四十九岁撒手人寰,留下这个多病的孤儿。“爷爷,苦命的妈妈爸爸,你们却留下孩儿更加命苦,我一生拼命地干活,直到身体被累垮了,终于养大了三个孩子,能够送儿子进入大学,眼看你们的孙子即将出人头地,他竟残忍地放弃了这个家唯一的机会,我痛心疾首却只看到他离正确的道路越来越远。爷爷!爸!妈!儿真的已经尽力了,请你们原谅。我真的舍不下他啊!孩儿,拉住我……”
  “咚!”儿子和妻子在睡梦中猛然听到我的头砸在人们踩过二十多年的地上,身体直挺挺全面贴近了土地,眼角挂着泪。最后一瞬,儿子从我的意识中消失了。经历了两秒长的一万年,一米五高的百层楼,我踏实了。五点整失去意识,九点二十三分,我的瞳孔放大,心脏停止搏动,留下一半未刮完的胡子,我被装进一袭华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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