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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亦琦感觉到有人在拍她的肩膀。她很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她的头脑还有点混沌，她看着面前这个笑容可鞠的男人笑了一下，她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时候肯定有点傻，于是她故意用手去弄自己睡觉时被弄乱的头发，用来掩饰自己的尴尬。亦琦有着很好看的头发，很滑顺，她趴在桌子上睡觉的时候，头发就很自然地垂了下来，她不喜欢被人看到她睡觉时的模样，好像她所有的疲倦与秘密都被别人看穿了一样。
面前的这个男人总是有很温柔的笑，眼睛眯成一条缝，稍微显得有点胖，皮肤很白，是坐久了办公室留下来的模样。穿着月牙白的衬衫，扎一条红色的领带，头发三分开，上了摩丝，很亮。他附下身来拍亦琦的肩膀的时候，亦琦就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古龙香水的味道，于是她就醒了过来。
他把做好的回单递给了亦琦，并给她一袋礼品，这是我们银行给客户的拜年心意。
亦琦接过来，站起身跟他说了谢谢，就要像平常那样转身离开。
请等一下，那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拘束。
嗯哼？亦琦转过身来对他微微笑着，大家都说她笑起来的时候最可爱。还有什么问题么？
不是，那个男人犹豫了半天，看起来像个大男孩模样，脸上也有点红晕，像是偷喝了最醇的葡萄酒。
这个，给你。男人终于递给她一个纸条。
哦，这个是什么？亦琦接过来打开，一下子有点恍惚。
我喜欢你。白纸黑字，看起来很清楚，字题也有点飘逸，像是万般幸福模样。
亦琦抬头看他，都笑得有点尴尬。
时间好像也变得紧张起来，等着亦琦的反应。亦琦就一直这样笑着，男人也就一直这样笑着。
然后，亦琦一边笑一边轻轻地摇头，慢慢退了出去，是不敢相信不知道如何开口说话的模样。
二
男人叫明通。
父亲是公安局局长，母亲是小学校长，家世优好，自己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工商市级分行的柜台经理，年少得志。
因为眼光太高，所以一直是个黄金单身汉。
亦琦是家国企的小出纳。经常会到他工作的这家工商银行来做现金业务，存进取出。
那天她来，是他接待的她，她很年轻，有他钟爱的长发，乌黑亮丽，看到她就想到某个洗发水里的广告词。却是一脸疲倦，眉间聚着浓浓的睡意。
她把一袋钱往柜台上一扔，帮我开个帐户。他正在做帐目核对，抬头见她，正站着闭目养神，有很长的眼睫毛和微薄的唇，鼻子挺俏，是个标准的江南女子，像蒙着雾气和露水的莲花。
整整三十万，他把她引入公司业务室，她却径直在他面前坐下，递给他一个挡案袋。你帮我全部弄好就可以了，所有材料都在这边。
然后她就趴在有机玻璃制成的办公桌上睡了，也不惧冰凉。
他摇摇头，没有见过这样的顾客，不知道她老板看到，会做何感想。
他坐下，按那些材料帮她把表格一一填好。完的时候失手将钢笔掉到地上。
他弯下身去拣钢笔，于是看到了她熟睡的模样，一个在白天轻易睡着的女子，梦里必定有着不为人知的疲惫。他的心动了一下，有将面前的这个女子揽入怀中的想法。
不忍将她叫醒。
从此以后，每次她来，都是他帮她仔细作好一切，她总是在最后醒来，拿过他做好的回单，清淡地说声：谢谢。
甩过头发消失在他视线里。
她的头发有他习惯的香味，从此在他的办公室里弥漫不散，他依旧要坐上一会，回味刚才她酣睡的模样。
偶有梦呓，却听不清到底说的是什么，却觉得她调皮可爱，不韵世事。
他甚至记得她耳朵轻轻抖动的样子，想起就不禁失笑。
这个女子很特别，他喜欢。
三
每次从银行回公司，她都要步行到对面的街口去吃一个油炸冰激凌，有时候是两个。店面很小，就一台柜式机，两种口味，草莓和巧克力，她只喜欢巧克力。老板是个小帅哥，每次都会多给她挤点巧克力酱，她就很开心。她觉得自己挺喜欢这个老板的，年轻而且可爱，有朝气，从不吝啬他的笑容，有两个很小的酒窝，还戴着天空一样的蓝色隐形眼镜，她看着他，觉得很舒服。
小帅哥老板告诉她，他这个是模仿哈根达斯的做法，她觉得很惊讶，那是她的喜爱，只是吃过一次，却忘不了那味道，这个城市里却没有地方可以买到，想不到竟躲在一个这么小的角落，虽然不是很正宗，却能带给她足够的回忆，于是天天来吃。
她惊讶的时候，小帅哥老板就很得意，说有机会会到隔壁城市去给她带来真正的哈根达斯，他知道哪种口味她一定喜欢。
她微笑着说：谢谢。
小帅哥老板会画画，送过一张画给她，里面是她模样，纤瘦而温婉的模样。
回去的时候，才发现，那竟是用巧克力酱画成，不禁为男孩的别出心裁和浪漫莞尔。
办公室在写字楼的顶层，她的办公桌靠着大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外面的大半个城市，她却从没有获得过这样宽阔的心境，事情太多了，她在办公室里从来没有停息下来的时间，老板就坐在她的身后，眼睛从来没有离开过她一样。有时候实在累了，她就躲到卫生间，抽一支ESSE，眯上一分钟的眼睛，把抽水马桶的声音弄得很响，仿佛这样能带走她的疲劳，像一个大旋涡一样，冲到谁也不知道的阴暗而腐烂的角落。
四
男孩叫哲田。
刚刚大学毕业，广告设计专业，却不跟其他同学一起出去淘金，或者找一份不错的工作，过安定的生活。偏偏选择开了一个专门卖油炸冰激凌的小店，想开就开，想关就关。偶尔也画点小插图，送给一些常光顾的客人，多是一些年轻情侣，穿着中学制服。
为的是自己的散漫性格，也为自己的爱情做一个纪念。
大学的时候通过网络喜欢一个隔壁城市的女孩，一个高中生女孩。两个人都喜欢上哈根达斯，那时的感情最纯洁，没有任何的功利。
柏拉图终究没有结果，她全家移民去了澳大利亚，大家好聚好散，也不说分手，也不说再见，只是此不再相遇，总是这样，想相遇的时候，世界就小，想分开的时候，世界就大。最后反不如哈根达斯给他的情感来得深厚，一种食物带给他的是甜蜜的怀念。
他是个容易幸福的人，永远心怀感激，永远记得住快乐，忧伤却不轻易留住，总觉得该散的就散了，该留的自然会留，他实在是个散漫的人。
想起女孩，有些少年愁滋味，就给自己做一个冰激凌，吃下曾经美好的时光，嘴角露出甜涩笑意。
看到她，同样是爱吃巧克力冰激凌的女子，笑起来也是酥软庸懒。
就像女孩当时拉着他的手，站在橱窗外，我要吃这个，还有这个，这个我也要，５５５，怎么办？
她是容易让人想起初恋情人的那种女子。
于是在无聊的时候画下她，用巧克力酱，模糊的脸，笑得苍白。
是很甜蜜的黑白模样。
五
５点下班，挤公车，６点到家，睡一个小时，然后洗澡化妆打扮。
８点准时到烈火岛，这个城市最大的迪吧，她是这里的领舞之一，也是为什么她的白天总是那么疲惫的原因。
工资并不高，完全是出于对舞蹈的喜爱。
５岁练舞，１７岁从舞校退学，因为爱上了当地的一个人们口中的老大。轰轰烈烈的一段爱情，她确信他那时爱她很深，她是他的骄傲，而她也爱他，爱他的打拼和他的威风八面。他们同居四年，发生无数变故，最后不得不分开。
她叛离了家庭，而他也渐渐被那些兄弟所不耻，觉得他开始变得懦弱，什么都要再三考虑。
她年纪渐长，明白了生活和爱情的区别，她希望他能金盆洗手，找个安分的工作，为了他们的生活能够平静，也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她知道他对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又喜又忧。
跳舞是她从小到大的理想，她从来不曾放弃，而迪吧自然是她最好发泄的地方。那段时间她和他属于冷战时期，他们没有讨论要不要把这个孩子生下，他们都在犹豫，她不想孩子出生后生活依然是这样，她不想孩子被人背后指点，他的父亲是个坏人，她不想自己孩子没有人愿意和他一起玩，只会打架斗殴和孤僻。虽然她知道他爱他，爱他们建立的这个家庭，但是很多事情不是爱就可以解决的。
她一人跑去迪吧跳舞，有点故意气他的想法。那时候谁都不明白未来要怎么走，他们甚至还不到可以结婚的年龄。
她在台上跳，挥手指挥万千****，激光集于她妖娆腰身，然后向四处射开，她像朵妖花一样在午夜里盛开。
后来有只手硬生生把她拉下了舞台，一脚踢在她的肚子上，那个瞬间，她的脑袋和舞池一样混乱。在黑暗里她闻到了血的味道和婴儿的哭泣。
醒来的时候像是处在洁白的天堂。身边是父母憔悴的眼泪，下身处隐隐的痛，她知道命运已经替她作出了选择。或者这是对的。
母亲告诉她，他带着一群兄弟去寻仇，将那人砍成瘫痪。而他也当场被抓。
他赔了所有家当，被判四年。他主动提出的分手，她已经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她搬回了家。
六
他叫吴天。
１５岁混江湖，坑蒙拐骗只因家庭分裂，享受的只是暴力和辱骂，他痛恨一切，自暴自弃，对一切都无所谓，充满暴戾之气，把死亡当成游戏的人，没有人能够玩得起。
１７岁便混出名头，能够一肩承担快意恩仇，他没有手下，只有兄弟。道上的人都让他三分，惧他不留情。服他义气。
１８岁的时候碰见她，便爱上她，那时他满身都是市井之气，而她却是舞校的天鹅，她受人调戏，他英雄救美，她感激，然后爱上他的霸道，他自然无法拒绝。
也因为他，她从舞校退学，放弃了她的理想，为此他决定好好待她一辈子，他并不懂得浪漫，只会吃喝打杀。
开始的时候，她跟着他到处玩，她是他的骄傲，兄弟们都羡慕他，有个这么好的女人，为他死心塌地。
但是出来混，早晚都会出一些事故，她是女人，多少有点怕了，然后她也有了孩子，她想让他能退出江湖，找个正当职业，能养家糊口就好。
他却也烦恼，一边是兄弟，一边是爱情。再说，入江湖容易，出江湖难。几年下来，他也惹了不少人。
说实话，他想留下那个孩子，他想给他足够的爱，他不想自己的孩子和自己一样，受尽屈辱，但是他一切只能慢慢安排。
那段时间，他跟几个好兄弟说了要退出的意思，他们知道他再也没有了斗志，也是赞同，说以后的事他们可以替他挡一些。
但是那晚就有兄弟来说，有人要找他麻烦，知道她喜欢去跳舞，要从她那里下手，他们都痛恨对女人下手的下流胚子，于是一帮兄弟急急赶去，却已来不及，她已经被送去了医院。找到那个人，他已经无法自控，如果不是兄弟们把他拉住，早就出了人命。
他和几个兄弟被抓了进去，他把所有责任都承担了下来。
七
父母要她相亲，她便请了一个早上的假。一个中学的语文老师，带着一副金丝眼镜，不喜欢说话，看上去很斯文，是个可以居家的好男人。她和他面对面坐着，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又觉得疲惫，竟然不顾一切，又趴在桌子上睡去，那时阳光正好，落在她头发上，有好看的光泽。
醒来的时候，那个老师还看着她，若有所思的微笑，看她醒来，竟有点不自然。亦琦轻轻地笑着，然后看他付了帐单，一起走出，推开玻璃门，面对面站着，然后互相说了再见。也没说何时再见面。
下午回公司，又去了一趟银行，因为早上已经睡过，就坐在那里看着那个男人微笑，最近她一直保持着这种微笑，那个男人倒是有些不习惯，可能是上次递了纸条，多少有些不自在。
他一边填单子，一边问她，怎么不睡了。
她笑着摇了摇头。
这个男人倒是可爱，面容整洁，一副成熟模样，却还有递纸条表达爱意的浪漫心思。
走出银行，照例要去对面的街口去吃一个油炸冰激凌，正有个穿中学制服的女生在那里和他聊天，吃着冰激凌，让他画画。看她过来，他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画笔，为她做好她爱吃的巧克力口味。
她看那女生，娇小模样，有恬美的青春，想起自己那个时候，像她这样的年纪，也有她这样的无忧无虑，有人娇宠，对什么都充满幻想，她看他的眼神，崇拜中带着羞涩，还有毫不掩饰的暗喜。
再看他，虽然带些散漫颓废气息，却也是青春，这样的男孩定是可爱得很，像他的微笑那样让人喜欢。
和他再见。看一对老夫妇从身边走过，手牵着手，白发苍苍。她在想，等她满头白发的时候，还有人牵着她的手，走过曾经走过的路，不说话，却幸福。
那时候，两个人对视的眼睛一定像小孩子一样。她说不定还会害羞，还有少女的红晕。他就会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鼓着勇气说“我爱你”的时候，手心可能都紧张地流汗呢。他会调皮地去弄她的白头发呢，那时候她的头发已经不长了，却依然很多，用簪子卷着。然后笑着说：我说，老婆子，我们真的都老了呢。说是这么说，两个人的手一定握得更紧。
突然间，她就觉得幸福。
八
她一直有个舞伴，皮肤白皙。是个人见人爱的小男孩，乖巧，文静。
她和他跳舞的时候非常默契，他们熟悉对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
她却不喜欢他，特别是知道了他喜欢她之后。
她不喜欢那些人起哄的样子。她不喜欢看到他站在那些人中脸红的样子，不喜欢，觉得他胆子太小。她喜欢那种很男人的男孩，他一定要高大，有足够的力量，可以保护她，而他太软弱。
她知道他一直是喜欢她的，那次是她１７岁的生日，他特地跑到隔壁城市去给她买来了哈根达斯，跟她想象中的一样甜美的味道。
她知道他是喜欢她的，像他看她吃哈根达斯时露出的安静表情，他有好看的眼睛，笑起来有两个酒窝，那时候她想，其实他还是很可爱的。
但是那天有小混混来调戏她，他却害怕了，站在一旁发呆。她看他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是彻底的失望。
后来是那个老大出现，把那几个小混混教训了一顿，她喜欢他的威风和痞子气。而那个男孩子显得那么懦弱不安。
再后来她退了学，和那个老大谈恋爱，而且同居。
而他也考上了大学，不是舞蹈，却是美术专业，那是他一直的喜爱。
他给她画过很多画，她记得。可是都有点忧伤。
她不是很喜欢。
九
四年了，她安心工作，晚上的时候出来跳舞，为了她永不再到达的理想，偶尔有戴着鸭舌帽的男人，给她递来名片，是某某公司的星探，问她是否有意朝这方面发展，不管真假，她一律微笑着拒绝。她知道，自己不再年轻。
勇于承认自己老的人，是一种幸福的心态。
他每天都来看她，她知道，只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是刻意。
她带火红的假发，画着细长的眉毛，黑色的嘴唇，绿色的眼影，闪光的灰色热裤，红色尖头的皮长靴，她有尖利的黑色的指甲，抓破空气，撕开禁锢，释放****。
今晚有人请她喝酒，她像往日那样婉拒，他抓她头发，骂她婊子，不识好歹。他明显是喝醉模样，她忍住疼痛，请他放手，他却笑得肆无忌惮，旁边的人也笑，都眼露不屑与调戏。
有一个酒瓶子在他头上爆开。她看到他疼惜的眼，想起当年她去探监的时候，他说，他欠她肚子里的一条命。
扭打的时候，有人报警，１１０警车开到，将他们一干人都带了回去。
他们坐在那边做笔录。她没有转过身去看他，一脸默然。
她说，我们早已不相欠，那失去的也是你的命。我们已经走到了尽头，我们都要从头开始，我现在已经有了我的生活，你也有你的，好好珍重自己，不要再回到过去。
他眼神黯然。
她被先带了出去，说是有人帮她做了证，为她保释。
十
出了警局，看见那个银行的男人坐在一辆警车里，表情冷漠。
第二天，她去银行存钱，换了一个年轻的女员工接待她，认真而严肃，什么都要她自己填好，然后她再细细核对。
出门的时候刚好碰见他。
她对他说，昨晚的事谢谢你。
他很礼貌地点头，没事，我刚好在那里和几个朋友玩。
他转身和保安说着什么，她从他身边走了出去。
她步行到对面的街口，想去吃一个油炸冰激凌。却突然发现那个店里的东西都拆掉了，房东正在那里打扫。问她，说是那个男孩子觉得生活太单调了，想出去旅行，就关了这个店。然后说，那个男孩留了一盒东西在这边，他说的应该就是你吧，他说给一个长头发有眼袋的女孩，还叫我跟你说女孩子要好好照顾自己，注意保养。然后她说，你挺漂亮的，也年轻，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哦，青春是女人最大的资本，不要随便挥霍了。
她点头谢过，回到公司，老板对她出去这么久，明显流露出不满眼神，老板曾几次想请她吃饭，总是被她拒绝。
现在工作不好找，他不辞退她，只是给她大量工作，她也不辞职，累了，就躲到厕所里。
她打开那个盒子，是快融化掉的冰激凌，她想起那张化掉的巧克力画像，像爱情一样甜蜜而模糊。
是哈根达斯，他果然知道哪种是她最爱的口味。
抽水马桶发出巨大的声音，把一张纸条冲到谁也不知道的角落里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