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屋外,风声裹着下雪声阵阵袭来。屋内,喊叫声,奔跑声伴着一个女人的撕喊声。成南沟村的成家大院灯火通明,男人焦急不安,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不停地道:“生了吗?还没生吗?”院子雪地里,到处是凌乱的脚印。 一声婴儿的啼哭,穿过窗子,掩盖了世界所有的声音,一个婴儿呱呱坠地,“生了,生了!带把的!”男人突地面朝南方双膝跪地,喃喃自语:“我们成家终于有后了。 不久,夜又安静了下来。男人趴在媳妇耳畔轻声细语道:“春节都过了,咱们的胖小子叫‘春生’好不好听啊? 女人寡白的脸露出笑容,呢喃道:“春—生—,真好。 男人给女人捋了捋头发:“意为生命力顽强。 “还是我家男人有水平,起个名字都有深意。 “那可不,我可是咱们这里远近闻名的风水先生呢。来,让老公亲一口。 “讨厌鬼,人家还在疼呢。”女人羞红着脸转过身去。 “咱都有儿子了,你还这么腼腆。”男人道。 “以后,我负责赚钱养家,亲爱的你负责貌美如花,在家带好儿子。 “哇哇哇——”急促地哭声打断了他俩的亲昵。 看着女人的奶水充足,男人笑了。 男人自然就是春生的父亲,为了给娘俩提供更好的生活,把看“风水”的生意拓展到了更远的村里。 春生父亲每次外出归来时,远远地就看到了怀里抱着春生的妻子,坐在了村口那棵洋槐树下。 半岁多的春生,长出了牙齿。他躺在母亲的怀里,小嘴咕嘟咕嘟吮吸着母亲的奶水;一只小手放在身下,一只小手捏着另一个闲置的乳头。母亲嘴里不时地提醒着,乖儿子,少用点力,妈妈疼,你再咬妈妈的话,就不给你吃了哈。 话音刚落,就听到“啊……”的一声惨叫,怀里的春生却发出了“咯咯”的了坏笑声。只见她母亲的那两颗“红豆”,一颗渗着血,另一颗发着紫。从屋里跑出来的父亲,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阵数落,“你都当母亲了还这么娇气,一惊一乍的也不怕把我儿吓着。 受了气的春生母亲,把儿子放在地上,跑到茅房嘤嘤地抽泣着。春生父亲抱起地上的春生,嘴里絮叨着:“你个傻婆姨,春生可是咱们家的命根子,咱们必须时时处处为他服务才对嘛。 春生三岁这年,因为和邻居家孩子抢一根六棱木棍,两个孩子在互相追逐时,春生被脚下的石头绊倒,膝盖骨和手上的皮被蹭破,流出了血。与他玩耍的那个孩子见状,立即把自己手中的六棱木双手递给他。春生拿到六棱木后,从地上飞快地爬了起来,也不管自己被剐蹭破的伤口,挥起木棍朝玩伴的头上便是一阵狂抽。嘴里还念念有词:“死娃子,再让你跑,再让你和我抢,再让你不给我,我打……我打死你这个狗日的。 那个孩子被春生已经打得趴在了地上,丝毫没有反击的机会。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惊动了路过此地的村民。村民欲将春生手里的木棍夺走,不成想,还没等村民靠近他的身体,春生就挥动着木棒向他扑来。村民看到地上的孩子被他抽得脸上、胳膊上、腿上,出现了一道道印迹,鼻子里流着血,再看春生还不住手,便抬脚踢向他的屁股。春生被踢得坐在地上,手中的棍子飞出去老远,他气急败坏地从地上摸起石头,向村民的身体砸去。村民见状也只好拽着那个被打的小孩离开了事发现场。 被打的玩伴哭着回家,她的母亲把他搂进怀中,边擦拭伤口,边流着泪安慰着儿子:“儿啊!妈妈能保护你一时,保护不了一世,你要学会保护自己,学会忍让,学着在夹缝中生长。你爸走到早,咱们家以后的生活还得靠你来撑起。”“妈妈我明白了,以后再也不惹您生气了,我要像个男子汉一样保护您。 太阳拖着疲惫的身体,欲要躲进村西头的小金山时,“她”的余光却停在了小金山的山坡上,“她”想把更多的偏爱留给这个村庄,多守护一会村里的一草一木,多送田里的庄稼一点光芒,多给劳作的农民一点光明。当大地还沉浸在这一天最美好的时光里。春生一家三口便出现在了村子的大道上,春生腋下夹着那根六棱木棍,挥动着胖乎乎的双手,张牙舞爪地小跑着,跟在当风水先生父亲的身后。他脸色发青,脚下像踩着风火轮似的,右手拿着镰刀,怒气冲冲向前走着。与他并排前行的是春生的母亲,她的短发被傍晚的凉风吹起,遮住了脸庞,白色的坎肩短袖,蓝色的裤子,脚上踩着一双红色的灯芯绒布鞋。估计是走得太急,还未把鞋后跟提起,肩上扛着锄头,她跟不上风水先生的步伐,只能两步并作一步。胸前藏在衣服里的那团肉球,随着步伐的快慢而跳动着,饱满的臀在太阳公公的余光下,左右晃动着。女人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什么;男人凶神恶煞地闷哼着;春生奶声奶气地讲述着玩伴的种种不是。 下地回家的村民,不知所以然地调侃着他们一家三口。 “这是谁惹着我们村的大爷了?全家总动员呀!又将是一场腥风血雨要上演了喽。 春生母亲破口大骂:“滚犊子,别堵老娘的路。”一家三口的脚步停在了玩伴家的门前。 春生的父亲提着嗓子喊话:“小兔崽子,你给我滚出来,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女人把肩上的锄头往地下一立,左手扶锄头,右手叉着腰道:“小兔崽子,你敢打我们家春生,看你是吃了豹子胆了。”春生小小年纪也不甘示弱,跑到玩伴门前,抬腿就是一脚,踹开了玩伴家的木头门。进门二话不说,揪着玩伴的衣服,硬是将他拽出了家门。玩伴哪见过这般阵势,连哭带叫:“妈,妈,快救我……,坐在地上的玩伴,尿液顺着裤腿已经把屁股下面的土和成了泥。门里,玩伴的母亲急步走出门,笑吟吟略带惊吓地向春生的父母陪着不是:“是我们家犬子不好,不该和春生抢东西,不该惹春生,我一定好好管教孩子。 此时,地上的小男孩爬向他的母亲,用单薄的身体挡在母亲的身前,涨红着脸,怒着小嘴喊道:“不许你们欺负我妈。 门前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热心”观众。他们在窃窃私语:“春生的父母咋这样呢?看把人家那孩子吓得人群中,一位头发银白,嘴里叼着旱烟,吧嗒吧嗒地吐着烟圈儿的老者,扒开人群,走到了春生父母面前。老人家没有说话,低着头,围着他俩转了两圈儿,好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长长的烟袋杆握在手中,黑色的烟叶袋吊在烟袋锅下晃动着。村民和当事人们都鸦雀无声。片刻之后,老人拿起烟袋锅朝春生父亲头上砸去。只听到干巴响脆的一声“砰! 春生父亲发出“啊——主任,您这要做啥子嘛? 春生母亲像老鼠见了猫似的低下了头。 “回去吧,咋?还想干架,也不嫌丢人,你们一家人又是镰刀、又是锄头的,拿着凶器到一个寡妇门前找茬来了?信不信从明天开始就断了你们家的财路。 春生父亲的语气开始变软,低三下四地讨好这位老者:“主任,别,我这就回去。晚上来我家喝两口。 “我老了,喝你的酒怕消化不了。大家都散了吧,回家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不要耽误了明天早起下地。 说完,老者佝偻着背,背着手,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暮色中。此刻的村子被草的清香、花的芬芳氤氲着,呈现出一派安静、和谐的画面。 春生七岁那年,跟着村里的小青年到邻村偷苹果,被主家活捉,关在村委会,他的父亲凭自己一张不烂之舌,交了罚款才把他领回家。十岁那年,在学校和同学多次打架,老师多次教育无果,被学校开除。十五六岁就开始勾引小女生,村子里只要让他看上的,小到十来岁,大到二十几岁,他都敢在光天化日下动手动脚;女孩子们一旦敢反抗,后果就惨遭毒打,心情好时踢两脚完事,心情不好时拳打脚踢。村里的女娃们出门必须有大人陪同。春生前脚干坏事,后脚受害人的家长就出现在他们家,随后就是他的父母商量赔偿的事宜。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村民们明显地看到春生的父母已经两鬓染了白霜。走在村子的大道上,就连五保户的大爷都会在他们身后戳脊梁骨道:“造孽啊,老成家咋就生出这么个活宝。 春生十八岁时因为偷看村里刚结婚夫妇的房事,被主家丈夫发现毒打了个半死,送到医院救治,这一次花掉了他们家所有的积蓄。 春生的父亲为了凑钱给他治病,将早年在最好的“风水宝地”给自己留的墓穴也出让给了村民。尽管如此,也未能躲过自己心火郁结一命呜呼的命运。春生的母亲送走丈夫后,终日郁郁寡欢。 村子尽头处,有一片松树林,沿着这片林子往里走,是一片开阔且杂草丛生的墓园,墓园坐北朝南,背靠着一座很高、很厚实的黄土山,东西两侧是高出地平面的小山丘,远远地望去,就如同墓园是坐在了一把太师椅上,墓园的正前方是一条流向村口的小溪。村民们给墓园起了个很有趣的名字“还魂泮”。能进这块墓地的逝者,要么是早年的地主,要么是村里的名望长者,普通村民可是进不去的。春生他父亲也是仗着自己是“风水”先生才给自己留了“碗口”大的一块地,只可惜春生的母亲每天天还不亮就钻进了松树林,在那里一待就是一整天,夜幕降临后才会神神叨叨地走出来。 春生都二十出头的后生了,对他母亲出现异常的精神状况从来不闻不问,她的母亲忘记给他做饭时,他就会摔东西;“口吐芬芳”骂母亲,是经常的事情,有时候喝了酒还会暴力母亲。他的母亲身上的伤疤往往是一处还未好,另一处又出现。春生父亲去世后不到一年的时间,他的母亲眼神游离,精神恍惚。 春生的母亲到“风水宝地”里,她向小溪讲述他们家的败落,她对话松树林,诉说丈夫的不幸,她面朝坟墓群,宣讲春生小时候多么的乖巧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流逝着,春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方圆几十里的村民都不愿意把自家的姑娘推到“火坑”里,略带残疾的姑娘和逝去丈夫的寡妇们,也对他避而远之。后来,他喜欢上了赌博,把家里值钱的东西输光。有一日,他对母亲手上的那枚黄金戒指打起了主意。春生拉起母亲的手说:“妈,能不能把戒指摘下来让我看看? 他母亲惊吓地捂住戴戒指的那只手,就朝院子外跑。春生一个箭步上前,拽住了他母亲的头发怒吼道:“和你好说不行是吧,非得让我来硬的。 他母亲哀求道,“儿啊!这个可不能卖,是你父亲留给我的念想啊,把这戒指卖了,妈的心就死了。 不论他的母亲咋样哀求他,春生就和着了魔似的,强行从母亲手指上夺走了那枚戒指。他洋洋得意地拿着戒指走出了院子,他的母亲瘫坐在地上,没有眼泪,没有表情,只是呆呆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春生卖血还赌债这个事情,也是好心的邻居悄悄告诉他母亲的。 春生的母亲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天天的堕落,再加上对自己的家暴,她的精神已经完全被打垮,村民们都知道她患上了疯症。村民见她可怜,也会留出一些剩饭给她充饥。 忽然一日,村子上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后,豆大的雨点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从空中落下,村民们都在为这场伏天的及时雨叫好时。春生的母亲的身影又出现在了村民们的面前。 “阿婆,您知道我家春生去哪里了吗? “不知道。 “他婶子,您看到我见春生了吗? “一个时辰前,我看到你那宝贝儿子,约着一群人去村西头阿牛家赌博去了。妹子,你可不要说是我告的你啊,我可怕你家那昏头小子糟害我呢。 春生的母亲没有作声,疾步朝村西走去。阿牛家,春生的母亲推门而入,伸手死死拽住了,正在下赌注春生的耳朵,将他拖出赌场。春生想反抗,发觉自己压根用不上力,于是嘴里骂:“死人,你要干吗?快放开我,小心我还手。 春生母亲不言语,不知哪来的力气,只管拖着他往家走。从村里的中央大道上走过,村民们都说,“醒悟了,也晚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呀。打得好,教训得好。还需再狠点儿。 春生被拖回家。他母亲一抬胳膊,便将他扔到了墙角。自己脱鞋在炕上坐定,双腿互盘,双手手心向上,自然地落于大腿上,好似仙家打坐的样子。双眼直勾勾地看向坐在墙角的春生,开口道:“春生,你给我听好了,以前你做了多少坏事,就抽自己多少个耳光。 “你有病吧,要你个死老婆子管我啊,刚才已经给足了你面子,回家了就不怕老子打你啊?还敢要求我做事儿? 说话的同时,他想站起身来,对他母亲动手,发现自己怎么使劲也站不起来,就像自己被水泥固定在墙角一样。春生母亲厉声道:“你不打自己,我可上手了,要我动手可比你自己打得要狠。 春生气急败坏地道,“老不死的,你敢? 话音还未落,发现自己的手不听使唤地朝自己扇起了嘴巴子。他母亲端坐在炕沿上,一言不发,也没有表情。半小时过后,春生的脸上已无一处完好的地方。春生母亲淡淡地一句:“站起来,是你毁了这个家,必须给你父亲上炷香,道歉。 倔强的春生哪受过母亲的这气,“就不。 随着这两个字一出,春生开始在地上转起了圈,一会儿手捂屁股,一会儿手捂大腿,一会儿手捂肚子,一会儿手捂后背,“妈呀,疼死我了,这是谁在打我啊?我咋看不见? 他像被屠夫宰的猪一样嚎叫着。时而倒在地上打滚,时而站立躲闪,此时的情景就如同中了魔咒。 “我去,我去……我现在就给我爸上香去。”春生嚎啕着大声叫着。 春生像一个匍匐前进的战士一般,趴在堆满垃圾的地上,身体紧贴地面,用手臂和腿的力量推动着身体前行。地面上留下被鲜血染过的痕迹,他用吃奶的力气爬到了父亲的遗像前。对着父亲遗像,脑袋像拨浪鼓一样敲击着地面。 “爸,我错了,是我害死了您,是我毁掉了这个家,我牲畜不如,我或许是哭累了,又或许是饿晕了,春生在他父亲的遗像前沉沉地睡着了。在梦中,他看到了慈祥的父亲和美丽的母亲,还有白胖白胖的自己,一家三口在松树林前的那片空地上尽情地玩耍着。突然树林里一只白色的狐狸向他的母亲猛扑过去,随后就是一阵狂风刮过,他的母亲不见了,春生哭喊着追着那股风跑进了松树林。 春生在松树林中,呼吸着沁人心脾的空气,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中朵朵白云飘过,欢快的鸟儿在树梢上对着他唱歌,阳光透过树梢散在他的身上,春生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在树林里回荡着:“孩子,以后好好做人……好好做人一只喜鹊从他的头顶飞过,一坨鸟屎不偏不倚落在了他的脸上。春生抬手想把鸟屎擦拭掉,但他发现自己的手触摸到的是一个硬硬的、凉凉的东西。此时,春生在身体强烈的疼痛中苏醒,发现母亲一双冰冷的手正搭在了他的脸上。 母亲的突然离世对春生是个不小的打击。在悲痛欲绝中,村民们帮扶着他,将他的母亲和父亲合葬在了那块“风水宝地”的外缘处。从此,春生乖巧了起来,认真地盘管着他家的土地。村民们也搞不清楚春生妈妈是哪里来的力气,也许是她回光返照,也许是用尽生前全力,为了她离世后春生能够醒悟。村里老主任死前说。是春生的父亲灵魂附身在春生母亲身上,与春生母亲的灵魂力量一道教育儿子的。 弹指一挥间,匆匆已十年。春生在自己承包的十亩果园里,五十亩农田里辛勤地耕耘着。闲暇也会帮扶村里丧失劳动力的村民,干点体力活。 县里第一批种粮大户表彰名单中“成春生”的名字十分抢眼。村长将村民们集体制作的大红花,戴到了春生胸前。 春生喜极而泣,面朝台下的村民三鞠躬后,拉起站在墙角的小美,向他父母的坟墓跑去背后,村民们热烈的掌声如暴风雨般,在整个村庄的上空回响起。 |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