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逗号(17)
17 陈晨家。卧室里就他一人,正襟危坐书桌前读信。 晨: 上次写到厅堂里一声爆响,出门一看。你道咋回事?没事,墙上那个全家福镜框掉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而已。看我之前吓得,以为老妈摔倒了呢。 妈没摔倒,稳稳地蹲在地上,扒开碎玻璃,拣起那张全家福,凑到眼前端详着。怎么啦?怎么有一滴滴红色液体从她指尖滴下来? 近前一看,不由得叫起来:啊呀,我的妈呀!你急什么急?换个镜框不就完了么?至于心急火燎到这个地步,去毫无必要地“抢救”全家福吗? 我立刻给她清创止血消毒贴上创口贴,还没贴牢实,她老先生就急不可耐拿起镜框背板,说硬纸垫层有点厚有点不平哦。剥开看看。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就被一张发黄的病情诊断书所惊倒了。你道那上面写的啥?尽管那“医生体书法作品”有些龙飞凤舞,但岂有我这‘辨字专家’辨不清的字迹?单子上赫然写着:患者刘山鹰(我老爸的大名呀)肝癌晚期。19974年8月9日 听我念出那几个字,那几个恶狠狠杀气腾腾的字,我妈当即扑倒在地,泪水很快把那张纸浸润得一片模糊。 我也哭得昏天黑地,哽咽了许久,意识才回到逻辑层面:合着我爸的过早辞世,压根不是什么意外摔倒所致,根子就是这个隐藏于身体内部的穷凶极恶而又阴险狡诈的癌魔啊!无论你爸是不是真的过失推倒了我爸,就算是,他的生命早就进入倒计时了呀,与你爸压根没一丁点关系呀。可他对我妈对所有亲人好友全都秘而不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借口队里生产繁忙,作为生产队长的他离不开,只能狠狠心,把坐月子的我妈和出生不到5天的我留在外婆家,依依不舍却又义无反顾地独自回到队里老屋。至于那张病情诊断书,毫无疑义,一定是爱我爱妈妈的爸爸偷偷藏在这张全家福背板夹层的。 妈妈哭昏过去,又哭醒过来,一个劲地捶打着自己的额头,我用好大的力气才按住她的手不让她自伤。可怎么也按压不住她的自我怨怼:“都是我,都是我这睁眼瞎,怎么一点也没看出他患病了呢?在生你的前前后后,还一个劲地差遣他干着干那。他要回队上的时候,还埋怨他不顾咱母女俩。瞅着他一脸愧疚抱歉的神色的时候,哪会知道他已然病入膏肓了呢?还有,还有我对不起莹儿你,对不起陈晨,错怪了陈晨他爸陈子庚呀!我该死,该死呀!” 不几天,妈妈病倒了。之前以为不过是急火攻心,打几天点滴应该会好的。谁知道这病越来越严重,动辄气喘吁吁,头晕心慌,仿佛整个大脑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进重症监护室接受特别治疗,五天后才转至普通病房。这段时间,我辞去一切工作,尽心尽意侍奉在她床前。有些日子他似乎好了一些,难受劲儿过去了吧,我想她扛过了这一劫,应该会慢慢终而至于出院回家的。 有个夜晚,妈妈打完点滴,让我一勺一勺喂进了大半碗白米粥,神色好多了,从被子里伸出枯柴棒一样的手拉着我虽不枯瘦却也因长期油画颜料侵蚀而变得粗糙不堪的手,跟我说了好一会儿话。 她说她内心默默的忏悔,在病倒的这些日子里就一直没停过,不止于我爸亡故前的那半年,对我爸身体状况的漠视。还有当年下放时总是瞧不起他,打趣他,欺负他,及至后来从内心深处爱上他,也时不时给他些难堪、恶心甚至恶作剧,在他面前各种任性、使小性子,然后美美享受他围着自己团团转端茶喂饭倒洗脚水之类用奴性包裹着爱情的服务。妈说这些天她脑子里总是走马灯一般地播映这些画面和镜头,让她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抓他,抓我那年轻时的爸爸,可怎么也抓不着…… 妈妈还说:“我的忏悔,对你爸的只是一半。还有一半是对你、对陈晨,对你俩爱情婚姻的当头棒杀。当年为什么那么狭隘,明明一个反传统反世俗、特立独行的现代女知识分子,怎么到了自己女儿的终身大事上,就这么不由分说地擎起“血统论”的破旗来了呢?怎么就非得要让无辜的优秀的儿子替过失致人死亡的父亲顶罪,咽下心灵苦果呢?你们的爱情逗号进行曲不仅没奏到完美句号收官时,还生生让我给顿住,长长的休止住,活生生拆散你们,拆散跟我和你爸一样的一对苦命鸳鸯。我恨呀,恨自己呀。其实在镜框没打碎、那一纸病情诊断书没发现之前好长一段时间,妈也多次扪心自问过,自责过:父是父,子是子,而且,父也并非十恶不赦,不是故意杀人的凶手,自己干嘛非要恨屋及乌恨父及子呢?莹儿,你再听妈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你去江源吧,去找陈晨吧?当年你说陈晨已和别人结婚,妈虽然没有质疑,其实还是半信半疑,到后来我都不信全疑了。好,现在你承认了, 他也和你一样,未婚。那不就结了?你们还不老,而你们的爱情比你们更年轻。这些年你们虽没见过面,但你们的逗号就一直没停过,一直在行走。顿号只是个世俗的障碍,你们都将它视若无物,你们还是可以必须走向完美句号的呀。妈要看着你们打上这个句号,或多或少也减轻一点负疚感吧?” 那晚上,我一个劲地劝阻我妈别那么难过,别那么激动,更不要用“忏悔”这种拷打心灵的铁棒使劲鞭挞自己。这一切都是命运之神的笔误,或者说是玩错了对象的恶作剧。如今,这大神算是醒悟过来了,一切都将拨乱反正了。您就安安心心养病吧,待您病愈,您就稍稍打扮一下,像个女王一般地驾临我和陈晨的婚礼吧(对不起,晨,还没问你呢,我就先斩后奏,大大咧咧跟我妈承诺起我俩的婚礼了)。 此后,妈的病情渐渐趋好。半个月之后出院了。在家才两天,妈就催促我到你家去,跟你说出这一切,并来他个反世俗的单膝下跪,送鲜花戴戒指向你求婚云云。我说这一招我会使的,还会比您所教诲的使得更有范儿,不过不是现在,现在还得好好侍奉着您。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眼看老妈基本痊愈了,似乎又回到了之前没病时的状态,在她老人家一日三催吾身的美丽烦恼之下,我决定去江源去你家了。当我买好票,整理好行装之时,收到了你的来信,说你离开江源去了戈壁,也没说个具体地址。上哪找去?我想呀,是时候了,是时候斩断我俩之前那可笑的执念了,不局限于古老的鱼雁传书了,电话、QQ、微信,所有联系方式都加上,一项也不能少。 谁知我信还没邮递,我妈再次病倒了。主治医生说这不是什么精神因素导致的,而纯粹是老年器质性的,心衰肾衰多项内脏功能衰竭,只能尽人事以听天命了。我可气坏了,一反平时的温良恭俭让,朝他怒吼道,命什么命,你们医生干嘛的?吃素的吗?给我妈上最好的设备做最好的治疗。不然,我可不饶你。 饶是这样,终究是无力回天,在医生的精心治疗下,虽有时候略有好转,但都只是间歇性的,总的趋势是每况愈下,好不容易捱过了九个月,终于在一个凌晨,抓着我的手,木木地盯牢我的眼,毫无血色的嘴唇半张着,一个字也没吐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去了,永远地去了…… 写到这里,我没法复述当时我的悲痛及母亲的丧葬事宜了。我只希望这封信你能尽快收到,然后加上那些现代通讯联络方式。 我的电话、QQ、微信号码如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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