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
| 【1】 六月的夜，不冷不热，薄薄的棉被搭在肚子上，陆博士睡得四仰八叉。老婆燕博士蜷缩在床内侧，拱成一个大虾米，脸朝墙睡着，打着轻微的小呼噜。 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人，光着脚，双手藏在背后，梦游一样走进来，无声无息，一直走到陆博士夫妻睡觉的双人床前。 这个人站在床前，沉思默想了一会儿，右手从背后移出来，缓缓举起，天，他手里拿着一个锤子样的东西。 陆博士在梦中正踩到一条蛇，下意识的抽搐了一下，那个举锤子的人好像被惊到了，一眨眼溜了出去。 【2】 陆博士早上起来兴冲冲的刮胡子、洗脸、梳头、挑选衬衣，着实把自己打扮了一下，他对着盥洗室的镜子笑了笑，踌躇满志的说：你好！ 儿子早就上学去了，才刚上高一，就这么辛苦，披星戴月的。老婆燕博士霸占着另外一个卫生间，往脸上涂涂抹抹，勾勾画画。老婆长得不漂亮，但身材奇好，改良版的短旗袍裹身，腰是腰，腚是腚，苗条如少女，羡煞旁人。 老公，你今天去国务院研究中心报到，千万别迟到了。 老婆，知道了。马上就出门。 陆博士美滋滋的，因为今天他要去新的工作单位报到——国务院研究中心企业所。他是个农家子，没有后台，没有背景，能够打拼到今天这个高度，全凭着自己过人的才华和远远多于别人的努力。他原来供职的那个研究所，博士一大堆，从这一大堆博士中，他凭着骄人的研究成果被选拔出来，上调国务院研究中心企业所，成为国家级的智囊。 老婆燕博士在一家知名央企里做战略研究专家，薪水挣的比陆博士还多。对此，陆博士满心欢喜，大加赞誉。他才不是那种自卑又心眼窄小的男人呢，他和老婆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他们很超然。 【3】 上午像赶场，报到，办手续，跟所里的领导和同事们相见、寒暄、领办公用品……到了下午，陆博士才清静下来，在办公室里整理内务。 两点四十分，老婆打来电话。 老公，陆悠然的班主任让家长务必去学校面谈。 陆悠然是陆博士和燕博士的独子，在海淀区最好的高中读高一。 老婆，不会是陆悠然跟人家打架了吧？ 不会吧，咱们儿子挺内向的，是闷骚型，怎么会跟人家打架呢？ 老婆，你要是班上走得开，你快去学校看看是怎么回事。 好的，我马上就去。 有事给我打手机。 哎。 老婆收线，陆博士坐在椅子上发起了呆。 儿子陆悠然自从上了高中后，变化很大，首先是外貌体形上。上初中时，陆悠然个子还没蹿起来，白白净净的娃娃脸，性格虽然有点腼腆，但读书广博，十分内秀，在班里一直是优等生，学习成绩呱呱叫。上高中后，这孩子个头儿猛蹿，比自己还高出半头。也许是青春期荷尔蒙激增的缘故，儿子那张白白净净的脸蛋上，猛然冒出一群骇人的青春痘，把一张可爱的娃娃脸，毁成了一个花脸猫。尤其是，有一颗巨大的青春痘长在了儿子的脑门中央，他和老婆都没太在意，觉得青春痘不是病，很快就会下去。没曾想，这颗巨大的青春痘像个小炸弹，在儿子的脑门上爆炸了，红肿，溃烂，感染，发炎……。由于没有得到及时的清创和诊治，最后留下一个大疤瘌在脑门正中央。 唉！想到这里，陆博士长叹一声。 【4】 陆博士见时间差不多了，就打车往家里赶。趁儿子多加两节自习课回来晚这个机会，他要跟老婆讨论一下儿子的事。 陆博士到家没多久，老婆燕博士就回来了。 陆博士用眼神问，怎么样？什么情况？ 老婆甩脱高跟鞋，揉着脚说，不是打架。 不是打架就好。陆博士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好什么好！还不如打架呢！老婆撅着嘴，快人快语的把陆博士给顶了回去。 那到底什么事，你快给我说说。陆博士给老婆搬来一把餐椅，俩人就在吃饭的厅里谈起来。 老婆蹙着眉。唉呀，我到现在还有点糊涂呢，让我整理一下老师说的话的意思，慢慢讲给你听。 我到学校后，找到陆悠然的班主任蔡老师，蔡老师四十来岁，是个面善的女老师。她把我领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向我了解陆悠然在家里的表现。我对老师说，孩子的脾气自打上高中后见长，迷上了日本动漫，一回家就看动漫，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不怎么出来。跟我的关系还不错，我向来比较民主，很少压制他。但他跟他爸的关系就比较紧张，因为他爸是个老派的作风，强调做父亲的威严，家里必须长幼有序，他经常训孩子，我很不赞成他这么强势，但他有他的生活背景，思想很顽固，我们无法达成一致。以前孩子小，他爸爸说啥是啥，现在孩子个头比他爸还高，敢反抗了，父子俩经常闹不愉快。 老婆你先别念叨咱家这点事，我是陆悠然的爸爸，当然要管教他，我小时候就是这么被父母管着长大的，训斥两句算是客气的，挨打是家常便饭，棍棒下面出孝子，我倒是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不打不成才，你看我不就是很好的例子。现在回想起来，我一点都不恨家长打骂过我。咱们的儿子已经够享福的了，我除了训斥他几句外，我打过他吗？没有吧。 你快别提你们家那些老古董规矩了，基本上都是封建糟粕。你两个妹妹为什么婚姻都不幸福？还不是你那没文化的老爹给瞎搅和的。你之所以过得还不错，是因为你15岁就离开了家乡离开了父母，他们对你鞭长莫及的缘故。我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对孩子特别民主，我们家三个孩子，两个博士一个硕士，个个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家庭气氛和谐的缘故，我们在家里想说什么说什么，跟父母就像朋友一样。 好好好，咱们别吵。还是说儿子的事，陆悠然到底怎么了？你到现在都没说清楚，急死我了。 【5】 燕博士正待细说，忽然神情大变，冲老公“嘘”的一声，用手飞快的指指门，小声说，他回来了。陆博士见老婆慌慌张张，大不以为然，心想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婆婆妈妈太微观。 锁眼转动，门开了，陆悠然耷拉着双肩，一脸阴沉，长满青春痘的花猫脸让人见了有点揪心，尤其是脑门正中那块疤瘌，十分醒目。他一步跨进门内，阴沉地扫了陆博士和燕博士一眼，把小山一样的书包往门厅地中央一丢，不换拖鞋，穿着43码的旅游鞋，径直走进自己的卧室，“砰”的一声用力关上门，从里面把门锁死了。这“砰”的一声好像是借助们给屋外的一对中年男女传话：别理我！我也不想理你们！ 这是看日本动漫去了，这一看就得看俩钟头。妈妈皱皱眉。 小兔崽子！进屋连拖鞋都不换，把外面的脏东西全带回家了。书包偏要放在门厅地中央，又不好看，又妨碍别人走路，书包应该背进自己的卧室里。进了家，对父母视而不见，连个招呼都不打，一点规矩也没有，我说说他去。陆博士显然被刚进屋那个称为他儿子的莽撞小男人激怒了。 老婆一把没拉住，陆博士已经来到儿子卧室的门外，啪啪啪！边拍门边喊：陆悠然，把门打开，我有话对你说。 陆悠然的卧室里无声无息。 陆博士等了几分钟，卧室里依然死一般的寂静，儿子根本不搭理他。做父亲的权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被扫了满地，这让陆博士的愤怒不断升级。他隔着门开始对儿子进行教育和训斥，那些话多少年来基本上没太大变化，都是些老生常谈。 燕博士对这种父子对峙的场面早已见怪不怪了，她看看表，哎呦一声，一头扎进厨房做饭。 陆博士在儿子卧室外训斥了一刻钟的光景，口干舌燥，自己渐觉无趣，闷闷的刚要去书房看书，儿子卧室的门突然打开了，陆悠然面对面站在陆博士面前，个头比陆博士还高，他对着陆博士大吼一声：你想死啊！ 陆博士被这一声大吼给吼懵了，愣怔了片刻，原本已经快消了的火气，“腾”的一声又被点燃，他也大吼道：臭小子，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陆悠然阴沉的脸上冒出一股杀气，他一字一顿的说：我杀了你！ 【6】 陆悠然没有杀陆博士，但他用这句充满死亡气息的话，成功阻止了陆博士的喋喋不休。 晚饭做好了，餐厅里三把餐椅摆放的整整齐齐。陆悠然不出屋，这让陆博士又是一阵不痛快，他是个热爱秩序的人，总是尽一切努力让全家人的作息时间完全统一。要是搁在以前，他肯定又会把儿子教训一顿，但是经历了刚才那种极不愉快的场面，他心里有点发堵，就没吭声。 燕博士刚才在厨房里烹饪，抽油烟机的噪音很大，对外面发生的事不太清楚。她是个随和的人，见儿子不出来吃饭，知道是在看动漫片拔不出眼睛，于是就用一个大号盘子把菜肴和主食送了过去，让儿子一边吃一边看。在大多数时候，陆悠然跟妈妈的关系还是不错的，互相能聊得来。 饭后陆博士拉着老婆出去遛弯散步，他跟老婆的私密谈话，还没进行完呢。 走出自家小区，走进中央公园，陆博士回头看看，确认儿子没有尾随，就把吃饭前发生的一幕讲给老婆听。老婆听了，惊讶的张大了嘴，又连忙用手捂住，吃惊的说，天呢，一模一样啊，看来班主任老师没说瞎话。 哦？班主任老师说什么？陆博士紧张的问。 今天下午，我不是去学校了嘛，蔡老师专门找我谈话，蔡老师说，经过她一段时间的观察，她觉得陆悠然可能存在心理问题，她说陆悠然在班里性格孤僻，独来独往，很少跟同学们交流，遇事很容易发脾气。蔡老师说在今天上午的化学课上，陆悠然偷偷看杂书，被化学老师发现后，批评了一顿，陆悠然居然对化学老师说：你想死啊？我杀了你！跟你刚才说的一模一样。 啊？真的？陆博士大吃一惊。 老公，看来蔡老师没说瞎话，的确是真的。蔡老师让我们多关心陆悠然的心理健康，还问陆悠然初中时的学习成绩怎么样。 在初中阶段，咱儿子的学习成绩一直处于中上游，是吧老婆？ 是啊，初中阶段他一直成绩优良，也很自信，可那都是过去时了。人家蔡老师说，从开学到现在，陆悠然的成绩始终在最后十名里徘徊，估计是有点跟不上。班里的尖子生太多，他无论怎样使劲儿，都跑不到最前面，这可能是导致他心理问题的一个压力源。 老婆，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尊重陆悠然的选择，随他去读那个普通高中呢。回想起来，这事儿也怪你，老婆你说是不是？当初你非要让孩子去重点高中读书，说重点高中是通往清华北大的直通车。其实，陆悠然的中考成绩跟重点校的录取分数线差了几十分，你又托关系又花钱的，硬是把孩子给塞进重点校，结果呢，吃力花钱不讨好，弄得孩子压力这么大…… 老公，马后炮就别放了，事后诸葛亮谁不会当啊，我当时也是鬼迷心窍，觉得那是为了孩子的前途着想。今天这趟学校没白去，跟蔡老师的长谈，让我领悟到不少东西，我们在对待孩子的问题上，确实有值得反省的地方，尤其是对于孩子心理方面，以前很少关注。 老婆，你说的有道理，既然找出了问题，那我们就立即行动吧。你看这样好不好，咱俩分分工，我回家立刻跟陆悠然谈，如果他同意转学，转到他原先想去的那所普通高中，我立刻去给他办转学手续，那几万块钱咱不要了，只要孩子的学习压力能够缓解，能够重拾自信，上普通高中没什么丢人的。 嗯，那我负责领着孩子去看中医，把他脸上那些严重的青春痘和痤疮好好治理一下，陆悠然已经进入了青春期，这个时节最重视在异性眼中的形象。对了，老公，我给你提个意见，陆悠然这个年龄段正处于反叛期，你不能总把他当成一个小毛孩去教训他，搞一言堂。蔡老师反复强调，当家长的一定要学会认真的倾听孩子，争取做孩子的好朋友。 老婆，我努力尝试。嘘，别说了，到家了。 【7】 陆博士和燕博士回到家，见儿子的房间门依然紧闭。燕博士朝陆博士努努嘴，陆博士走到儿子房间的门外，轻轻敲了三下门。 我能进来吗？陆博士问。 屋里一片死寂，没有人回应。 陆博士又轻轻敲三下门，声音提高一点点：陆悠然，我想跟你谈谈。 里面仍然沉默，没有任何动静。 陆博士和老婆对望了一眼，两个人的眼神中都有一点恐惧。陆博士的心脏突然咚咚咚地高速跳动起来，每一下都像是在砸夯。他用力推了一下房间门，没推开，门是从里面反锁上的。 陆悠然！陆悠然！你在里面吗？快开门！陆博士嗓子沙哑，变毛变色的喊。 燕博士手捂住胸口，脸色煞白，就像被钉在了原地，一步也挪不动。 儿子房间的门，毫无预兆的，忽地一下打开了。陆悠然狂怒地站在门口，手背在身后，对着陆博士大吼一声：你想死啊！我杀了你！ 陆博士愣怔了一下，端详着比自己还高出半个头的儿子，喃喃的说，儿子，你都长这么高了，我已经好久没抱过你了，来，让爸爸抱一抱。说着，陆博士张开双臂把儿子紧紧拥在怀里。 过了好久好久，一颗巨大的、粘稠的眼泪从陆悠然的眼中慢慢滚落下来，吧嗒一声砸碎在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