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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残

曹娅 2012-12-23 19:30 3208

           一、
  她疯一般的狂奔,在幕色弥漫的街头。
  一头齐整的长发早已散乱开来,随风放肆地飞舞,似一头被激怒的野马脱缰而出,桀骜不驯地东突西窜。
  她身上着一袭长裙,裙摆很宽,在她疾乱的脚步带动下,像一个性格爆躁的女人在激动地发着脾气。
  她赤裸的脚上穿一双过大的男式拖鞋,使她不时地要把过于快速地行走而脱落的鞋子重新穿上。这个滑稽的动作引来不少路人诧异的眼光。然而她浑然不觉。
  她已将自己的心丢失了。
  她的眼睛睁大得有些吓人,脸上到处是温暖的泪线在流淌。她不擦,只是一个劲地往前冲。
  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什么地方,又有什么地方可去?世界很大,却似乎没有她可以投寄的地方。
  在一个十字路交叉口上,她终于停下了脚步。眼神有些茫然地四处飘荡,街旁一座座冰冷的建筑物投射出诡谲的霓虹光,似一个个面目狰狞的妖女对着她冷嘲热讽。
  她的心开始颤栗,伸出手试图要抓住一双有力量的手,却什么也没抓着。一张张陌生的脸漠然地打她身旁经过,没有人知道她此刻内心的痛苦和无助。
  “对面的男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这里的表演很精彩……帆!帆!快开门!你不要假装不理不睬……快点!臭程帆,你死了吗?”她雀跃地哼着歌,还陶醉在刚才在电台面试时出色的表现场景中。她今天运气很好,等了三个月,总算找到一份她喜爱的电台节目撰稿人工作,想着就要告别痛苦的失业生活,她不禁又大声地哼起了歌。
  “来了。”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出男人沉闷的响声,大门应声而开。一张英俊的男人的脸扑面而来。
  “你有神经病呀!大白天,锁什么门哟。”她娇嗔着,习惯性地朝他挤了挤眉,狠狠地捏了捏他高挺的鼻梁,俏皮地说,“你猜猜,我今天给你带来了什么消息,猜到了有奖哟。”她举起事先买好的一大袋食品,都是他平时最喜欢吃的,她准备晚上和他一同庆贺一下。
  然而他并没有露出她相象中的惊喜的样子,她提起的手不禁在半空中停了下来,感觉出他的神情很不对劲。
  于是她透过屋里昏黄的灯光看见房间里多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那女人背对着她。有一头卷曲的长发,一件略显零乱的衣衫。
  那女人忽然转过身来,和她面对。
  这一刹,她差点脱口而出:“彭小莉!?”
  她对她并不陌生,那女人正是她原来工作单位老板彭大鸿的女儿彭小莉。
  她立即意识到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心倏时有如一把尖刀长挺直入直没至柄,她听见心脏绞碎的声音。一股沸腾的热血自心口涌向脑门,扑得她几乎晕眩过去。她盯着屋里的两个人愣愣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螺螺,对不起,我们还是分手吧。”过了半晌程帆才嗫嚅着说,头低的很低。
  她睁大了眼睛,怔怔地看他,没有回答。
  “我不能,不能永远供养一个没有谋生能力的女人。”程帆艰涩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她终于明白了。心里不由爆发出一阵冷笑。“不错,不错,所以你选择了一个可以一辈子供养你的人。呵呵呵……”“你放心,我不会死缠着你的。”她说着一把掏出电台预付的一千元工资,对着这张冷漠的男人的脸上甩去。“我不会白吃白用你的东西的,程先生,这三个月的生活费,房租费,还有零用的钱,我统统都还给你!”她说完这句话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把一张男人和一张女人错愕的脸抛在了脑后。
  她像一头负伤的母虎在经过一番垂死挣扎后精疲力歇地倒下了。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走了多久。城市中心离她是越来越远了。她依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四周都是都市人狂欢的呓语声和浪荡刺耳的笑声。她拎着这颗受伤的心不知往何处晾一晾。
  她想起了在这里唯一的朋友安琪。安琪是她原来单位里的同事。同在一所大机构里上班,两个被他人视为异类的奇特的女孩,顿生相惺相惜之情,成为知交。
  记得一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刚刚失恋的安琪失魂落魄地跑到她的住处,在她的怀里哭成了一个泪人儿。“我要死了,螺螺,我要死了……”安琪那绝望的声音依然在她耳边飘荡。她忘了当时是怎样劝慰安琪的。只记得她陪了她谈心谈了整个通宵。安琪那时很羡慕地说:“螺螺,你真幸福。程帆对你那么好。”“谁知道以后怎样?不过,他如果对不起我,那他真的太没良心了。”那时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还真的是验证了。她是不愿去找安琪的,除了不愿让她看到现在的狼狈样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安琪再也不是原来的安琪了。她已经彻底地抛掉了那份纯洁的爱情信念,嫁给了一个大她二十多岁的富贾。她当初极力地反对,也没能拉回她的决定。然而自她出嫁之后,两个就没再联系了。至今已经半年多了。她是不会走上安琪那条路的。她这样想着。
  不知不觉中,她拐入了一条小巷。一曲忧伤而悲凉的旋律随风飘过耳畔——
  “飘泊在风海中的我,
  带着朦胧的悲哀,
  渡过多少逆境风雨,
  厌倦那流浪岁月,
  寂寞的心,
  有着多少苦涩的泪,
  走遍天涯海角,
  到处留我孤独影踪,
  我随着风到处飘零,
  何处是我归程……
  我心像那落叶飘零,
  何处是我的归程……”
  “我心像那落叶飘零,何处是我的归程。”她喃喃地说着,心里又无名地刺痛了一下,她抬头看了看,前方有一处小小茶室亮着一星温暖的灯光,那歌声正是从那里飘出来。她走到那门前迟疑了一下,然后就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她走了进去。这家公司气魄真大,办公楼装修得像是一座金碧辉煌的礼堂。里面的人穿的一律是黑色的职业装,脸上也一律是灰黑色的冷漠,让人有种隔山仰止的感觉。在这样一个大机构面前,系两根麻花辫子穿一身褪了色的牛仔服的她显得格格不入,她局促不安地对视着那些惊异探究的目光,有种无所适从的空洞与茫然。正在她发呆的当儿,迎面走过来一个穿职业装的女孩,咧开一张大嘴热情地对她笑笑,问她:“找谁?”
  “哦,我是来应聘的。”她对女孩感激地笑笑。
  “人事部在三楼东头的办公室,那我带你去吧。”那女孩一脸纯朴可爱的笑容显得与这里的富丽堂皇不太协调。
  那女孩就是安琪。
  自那以后,她们就开始交往了。安琪的确是这个公司的一个异类,她对人是格外热情的,这种热情却是真诚的热情的,这一点肖螺螺在接触中有很深的体会。然而这也正是她遭人猜忌的一大原因。但她和安琪毕竟不属于同一类人,她是独来独往的,而安琪却常常是左拥右簇的。如果说她是那种沉静的蓄敛的内向“逆叛者”,那么安琪则是烈性的张驰的外向“逆叛者”。
  “螺,你真不是属于大都市的人,可为什么要来X城呢?”在一次谈心时,安琪这么问过她。
  她当时神秘地笑笑,只用极其平静的口吻说:“我男朋友在这里打工,我就跟他来了呗。”
  “哇,原来是为了爱情!好伟大的爱情的!螺,你快跟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吧,一定很罗曼蒂克。”安琪一幅向往的模样。
  她那时心里是充满骄傲的。她一点也不觉得羞愧,她确实是为了爱情,放弃了家乡优越的生活环境,毅然随着程帆飘流到X城打工。她当初完全有更好的选择,但她义无反顾,甚至与家庭决裂。
  二、
  她和程帆是在同学陆蕾的生日PARTY上认识的。
  她的参加是漫不经心的。本无意于那种嘈杂热闹的场合,但陆蕾非拉她去不可,她说:“你怎样不去呢?你是才女,PARTY少了你不就冷清多了吗?”一句话说得她有受宠若惊之感。还岂有不乖乖投降之理?陆蕾是那种既善言词,又有一颗博爱的心的女孩,她总能恰到好处地与每个人相处,而决不会疏淡冷落其中任何一个。有时她真的很羡慕陆蕾这类女孩,在现实生活中左右逢源。但那种博爱的方式和甜腻机巧的口才,却是她永远都学不会的。她依然我行我素,狂野而不羁地绽放在阴暗的土壤里。
  她虽然生长的阴暗里,但她也是引人注目的。
  不光她外表出众,文才斐然,而且她特立独行的个性也让人恻目。
  那时,在大学校园里,流传着许多首她的小诗。尤其是那首《石头的故事》更是风靡全校——
  “一种沉默的物体,
  虚静山中,藏于土里。
  人类不知其始之生,也不知其终之灭,
  经历地球的洪荒年代,走过历史的漫漫长夜,
  它吸纳了天地日月之精华,
  它具足了泥土性,矿物性,自然性,
  所以不媚不俗,不同不凡,
  它是人类静心修行,精神升华的媒介。
  它就是——石头。”
  她不愿将自己抛露在阳光下,那令她有种无以遁形的恐慌感。然而她还是长成了草一样疯长的出墙红杏。吸引着路人的眼光。
  常常她在前面走,身后会传来人们的窃窃私语和小声议论。
  “看见了吗?前面那个女的就是肖螺螺!”“是那个穿一身黑衣的女孩吗?”“不错,气质很冷艳的。”或者难听一点的说她“冷若冰霜”。她也从不回头,充耳不闻地依然走自己的路。
  都说人不轻狂枉少年。更何况是现今的青年人。没有了封建礼教的那份掣肘,少男少女们更是如鱼得水,爱情就像出闸的洪水一般顿成泛滥之势。
  灯红酒绿,升平歌舞之地,年轻的人儿尽情地浪掷挥霍青春,津津有味地玩着一场场所谓的现代感情游戏。
  校园里的流行歌曲每天像轰炸机一样随处爆炸,聩耳欲聋。
  “年轻的心不想定也不易定呵……只是想谈恋爱,尝试心疼心碎的滋味。把心掏出来不可以,说说可以,千万掏不得呵……”
  “那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虽然你影子还出现在我眼里,在我的歌声中早已没有你……”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那时在她就读的YY大学校园里,每天都几乎重复上演着恋爱——失恋——再恋爱——再失恋——再再恋爱……的镜头,那些少男少女们忽而如胶如膝忽而形同陌路,几滴眼泪似乎已是最厚的饯别礼。她冷眼旁观着一切。
  “我要追求一份最真最纯的爱。”她说。她说的时候嘴角还衔着一瓣粉红色的小花轻轻地咀嚼着,眼神迷离而笃定地望着远方岚霭中的一抹青黛。阳光定阁在她的脸上。
  春去秋来,同寝室的女孩们一个个成双成对地玩起了爱情,而她仍然固守着这份信念,散漫地独行于花季雨季,走过柳浪闻莺,走过断桥残雪……
  “空旷而寂寞的天空开始洒落清凉的雨水,
  温暖而潮湿的土壤牡丹花在香艳后腐败,
  你依然沉默地荡起一叶小舟,
  孤独而绝望、坚强而脆弱的一颗心,
  在漂泊的岁月守望——彼岸,
  风吹落了你眼中的泪水……
  我站在彼岸静静地看你,
  然后撑开我通灵的心帆去掇拾你遗落的诗句,
  哪一天,属于你的那颗小石子,
  才能落入我敞开的生命之贝,
  凝成一粒冰雪般晶莹的珍珠?”
  校园里的那块桃花林在春光的薄暮中渐渐脱尽红裳,一片片金黄的雏菊展开了天真而热辣的笑容向路人招手。她踏着枯黄的梧桐落叶铺就的小径,沐浴着清淡流离的桂花香,轻轻地读着一首小诗。
  她第一次听到了自己心动的声音。
  诗的末尾画着一只浪花里的白帆。
  她不禁会心地笑了,果然是他——程帆。
  那一天,她到的时候有点晚了。进去的时候,同学们已经在跳舞。在眩目的灯光和心跳的旋律下,她看到一个高大的黑影子在场中心飞旋着,做着一个个高难度的动作。她的眼光不知不觉得跟着他游走。这时,陆蕾发现了她,就过来招呼。
  “那人是谁,哪个班的?”她指着黑影子问陆蕾。
  “他你都不认识吗?就是中文系的才子程帆呀!”陆蕾露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她听了,心里微微一愕。这人就是将她的那首诗歌《石头的故事》写成一篇小说并一度在校园广泛流传的程帆吗?
  “对了,就是他。我以为你们早就认识了。”陆蕾说着很是热心地过去叫程帆,要拉他俩认识一下。她也不置可否。
  不一会儿,那个黑衣男子就朝她这个方向走来。
  “Hi。”
  “Hi。”
  “STONEGILE。”(石头女孩)他说,“介意我这样称呼你吗?”
  她与他的目光交错了。他的目光凌厉而放肆,深幽的瞳孔里射出一份天然不饰雕琢的野性。嘴角挂着一抹发仔式的酷酷的笑容。皮肤是古铜色的。
  “你是不是认为我像石头那么顽固呢?”她微微翘起下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应该有共同点。Stone除了顽固外还有许多优点。你难道忘了你在诗里所称颂的品质?”
  “可是并不是所有的石头的都是这样的,你知道那块石头叫什么名字?”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石头记里的‘宝玉石’又叫‘通灵宝石’。空前绝后的。这世上像贾宝玉这样至情至性的人又有几个?”
  “可是石头太坚硬了,磨却棱角时是会很痛的。为何不选择别的生存方式呢?比如沙,比如水,随遇而安。”
  他含笑眼神中流淌出一种叫爱怜的东西,令她感觉到一股初见如故的暖意。
  “但是,我宁愿选择石头生存的方式呀,痛并快乐着。”她说着,狡黠地眨了眨眼睛,笑意盎然地。
  “天呀!你要放弃财税部门那么好的工作?你知道你爸为了给你找这份工作花了多少心血,你竟然放弃?你可想仔细了,真的不后悔?”陆蕾瞪大了她的眯缝眼不可思议发了一大堆感叹后,才改用平静的口吻对她说,“螺螺,我们是好朋友,所以我不怕对你直说。一个女人,千万不要把自己的前程押在一个男人身上。要为自己多着想点儿。你也许会说我自私,但你听我绝不会错的。”
  “谢谢。蕾。你的意思我懂。我并不属于你说的那种女人,我不会去做一个男人的寄生虫的,我只是觉得爱情比一份高薪职务要重要得多。”她固执地说。
  “我挺佩服你的。我是怎么也做不到像你这样伟大的。”陆蕾口气中难以掩饰那抹淡淡的惆怅。她知道蕾和她男友为这事不知吵了多少口舌。为了各自的利益和前程。两个人都不愿为对方作出牺牲,只能分道扬镳。
  而她,真的执著于初衷,选择了石头的生存方式,义无反顾地随着穷大学生程帆来到这个繁华而陌生的城市打工,追寻她梦中的那幢“红楼”。
  三、
  茶室里灯光很暗。一张张陌生而带着都市颓废气息的脸像鬼魅一般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这里的生意不错。现代都市人喜欢把这种生活方式叫做“时尚”,或者叫“品味”。生活水平提高了,对品味的追求也自然而然提高了。
  只是有的人在这里纵情欢笑,有的人在这里沉淀痛苦,有的人沉沦,有的人奋发……不过多数人还是图的一份宁静,摆脱城市的喧嚣与嘈杂,在这里将压制的心灵拿出来过滤一下。
  但没有人像她一样,是到这里喝酒的。
  酒上来了。一杯又一杯。
  她的大脑渐渐被酒气熏糊涂了。在这种麻醉中她感到了一丝快意。
  直觉告诉她有一道目光向她射来。她在心里不禁自嘲道:在这样优雅的环境里,她的狼狈与狂放一定很格格不入吧。这样也好,至少在这个冷漠的城市还有人知道她的存在。
  她抬起头,回视那道目光。那是个中年男人,略显福态,在灯光下现出的轮廓是英俊的。
  他的目光似带着探究与询问,她向来讨厌这样的目光,有种让她无以遁形的恐慌感。然而此时此刻,她却觉得一丝温暖。
  她开始吐,整个胃像翻江倒海一般难受。
  她正欲拿酒再喝,被另一双手夺去了。
  “你不能再喝了。”
  一个男人略带沙哑的嗓音。
  她看到了他。那个注视了她很久的男人。
  “让我喝。我没醉。”她站起来去夺那只酒杯。脚下却站立不稳,瘫软在椅子上。他扶住了她。她反手抓住他的手,你是在同情我吗?
  男人嗤一声笑了,你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子。其实我也和你一样寂寞痛苦,我想这不该叫同情,而是惺惺相惜。
  她苦笑了,这个男人真是个魔鬼,一眼就能把她看穿。她很奇怪这样的男人应该是个成功的男人,怎么也会有寂寞与失落。但她并不想了解他,她现在只是想找个倾诉的对象而已。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真爱?她问他。
  他笑了笑,也许有吧。只是我们无缘碰上罢了。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一个女人为了爱一个男人放弃了一切,而那个男人却为了想得到那女人放弃的一切而放弃了这个女人?
  她开始哭泣。泪水流在他温热的手心里,像是从心里淌出的血。
  “其实不止男人这样,有的女人也会这样。”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有人扶着她往外走。
  “你要干什么?”
  “送你回家。”
  回家?她惨然笑了,可她没有家。天下之大,却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如果你信得过我,就在我那宿一宿。”她抬起头看到男人目光中的怜悯。
  我不要你可怜。她推开他,跌跌撞撞地走出门口。
  已经很晚,路上车辆很少,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出租车。她身边已没多少钱,打的对现在的她来说毕竟太奢侈了,何况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搭我的车,我送你。男人诚挚的说。
  她突然很顺从地上了车。她不知道要去哪里,男人也没问她。就这样半醒半醉地躺在车厢里,脑袋已一片空白,只是任凭那车子带着她往前走。耳边的风呼呼而过,她的思绪也被拉得好长好长……
  车子向前驶着,因为应酬多喝了点。她的头被风一吹,有些晕然。彭大鸿发福的身体此刻紧挨着她,那一团团赘肉离她越来越近,她可以闻到赘肉上散发的那股辛辣的酒和烟的臭味。
  她正想往边上挪去里,一只大手揽住了她的腰。然后她看到一张醉眼带笑的令人作呕的男人的脸正对着她。
  “老板,你喝醉了。”她格开了他的手。
  “螺螺。你今晚表现很好,交涉很成功。明天我就可以提升你担任公关部经理。不过还有个条件。”他肥胖的身体又靠近了几寸。“你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老板,我想你太抬举我了。我自认离公关部经理一职的标准还远。你……还是另请高明吧。”她乍遇这种情形,紧张得不知道怎么应付,手里已捏出了汗。
  要镇定,镇定,再镇定。她提醒自己。
  “就是你最合适了。否则我今天也不会独独带你来。我正是看中你是块值得雕琢的美玉。很多人想得到这个位置,你难道不想要?你要知道这个位置的薪水可比你现在做办公室文员的工资要高两倍多呀。”
  她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利益。但她不是个为了钱出卖自己的人,否则当初她也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她这时想起了程帆,他是她深爱的人,他是她在异乡唯一的精神依靠与港湾。她怎么会背叛他呢?
  “多谢老板美意。我觉得我还是没有能力胜任这个职位。对不起,现在已经很晚。我要先回去了。”她只想急速逃离这里。待车一到她宿舍楼下,她就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出。
  突然她的脚步停住了。她看到了程帆。
  他正一脸阴沉地望着她。然后就一言不发转身而去。
  她知道他误会她了。可是她怎么解释呢?她分明是坐着彭大鸿的车一起回来的呀。她很后悔答应彭大鸿去应酬。程帆对这种事本就极不赞成。但她碍于老板的面子还是去了。没想到这还真的是个陷阱。
  “你仔细考虑今晚我跟你说的话。想清楚了,你就给我回话。”彭大鸿摞下一句话就开车走了。
  她急急地赶去追程帆……
  她又开始呕吐。不知道是因为车子颠簸的原故,还是她想起了那个晚上程帆一番刺骨锥心的话:
  “你要不要脸?你的自尊自爱哪里去了?我现在懂了。爱情对穷人来说是可望不可及的。在女人的眼里,只有金钱才是最实际的。三年的感情又怎样?要留住女人的心,不是用感情,而是用金钱和权势。”
  “我还一直以为你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是个洁身自好的人。我今天才知道自己错了。你的纯洁,你的高傲,你的脱俗,只是一层伪装自己的套子而已!”
  ……
  那次是他们到X城之后第一次争吵,也是程帆第一次对她说那么重的话。那一个个字似乎不是从她耳边进去的,而是从她心口里钻进去的,每进一个字,她的心都要疼痛一次。
  她记得她是等程帆将一切都骂完后,才轻轻地说了句话:“彭大鸿是提出要我做他的情人,并答应我给我两倍多的薪水。但我拒绝了。事情就是这样。你相信吗?”
  程帆的脸色稍有缓和,但声音依然冰冷:“老板这么赏识你,你都不动心?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不好好把握不后悔吗。”
  “你要我怎么证明才肯相信?!”她用手使劲一捏,手中的玻璃杯“啪啷”一声破了,锋利的碎片划破她的手指,鲜血顿时汩汩而出。她却没有去看她的手,她的脸上写着倔强和冷漠。
  程帆大惊失色扑过去,抓住她的手。手忙脚乱给她包扎。
  “我相信你,螺螺,我只是害怕失去你,才会说这些气话的。你原谅我。”程帆抱紧了她,心疼地呼喊。
  “你为什么这么不信任我?”她是个外表坚强内心脆弱的女孩,此时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再也控制不住泪水,趴在他肩上哭了。
  第二天,经过一晚的思虑后,她决定辞职。
  当她将辞职信交到彭大鸿面前的时候,彭大鸿一脸的惊讶。
  “你要走?”他张大了口,表情就像看到了怪物一般。“你为什么要走?”
  她心里暗想:这个老板大概还没有被一个女人拒绝过吧,他一定奇怪竟有一个这么傻的女人。她随口编了个理由。“我想我不适合在这里工作。”
  彭大鸿怔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留下。我给你三倍薪水。”
  她生气了。“对我来说,我的尊严和人格比三倍的薪水要贵得多。”她的声音很轻,但语气坚决。
  辞职令她和程帆两人化干戈为玉帛,两人又像当初那样如胶如膝。
  然而平静保持了一段时间后又开始爆发了。
  这次是因为程帆在事业的失意,他连连受挫,在公司里提交的策划方案被一一否决。他的情绪一天天恶化。每天他把自己关在房里,时而大声感慨“伯乐难求”;时而又痛骂公司的那些人都是势利小人和马屁精。甚至有时还恨自己父母为什么不把自己生成女人,那么就可以像其他女人一样踩着男人的肩膀往上爬了。
  她那时工作还没着落,每天得在家里面对这个男人的情绪,忍受他对她发脾气。
  常常她劝他反而会遭来一顿冷嘲热讽。一次她劝他别再喝酒,这样自暴自弃是懦夫的行为时,程帆却斥问她是否嫌他穷,他说,“我没用,你去找有用的彭大鸿去好了。”
  她又气又伤心,哭着跑了。那天外面下着很大的雨。她跑得全身湿透,可是不见程帆追出来。
  后来两人冷战了几天。再后来,程帆向她道了歉,两人重归旧好。但她明显感觉出两人的感情开始变质了。过了不久,她发现程帆的心情变好了不少,一扫脸上的阴沉,人也显得春风得意起来。
  她曾探问过他,他只说是工作上有了起色。
  她也就没深究。那时她正忙着找工作,不久,电视台来了回音,聘她去做一段音乐节目的撰稿人。
  她以为生活又充满了希望。哪知迷雾拨开后,见到的不是阳光,却是狂风暴雨。
  今天晚上一切的希望都被破碎了——程帆的快乐原来是找到了新欢,程帆的得意原来来自于老板千金的青睐!
  这个男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自己的利益,像抛弃衣服一样地抛弃了那个曾经为爱他而抛弃一切的女人!事业与爱情,在男人的心目中竟是如此地不衡等。
  程帆!程帆!当初斥骂我时你是那么地振振有词,道貌岸然,如今为什么你自己却变得那么不要脸!
  那个被抛弃的伤心的女人现在仍躺在车厢里在风中颠簸,风吹醒了她的记忆,也吹醒了她的伤痛。她吐了又吐,几乎将胃都快吐出来了。然而除了一滩苦水,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四、
  吃早饭的时候,她发现那男人做得一手的好菜。
  折腾了一夜,她已经饥肠,虽然胃还不舒畅,但她还是吃了很多。
  “你的手艺真好。”
  “一个出门在外,没有老婆在身边的男人,不学着自己做点饭,会饿死的。”
  “原来你也是出来打工的。”
  “不。我是到这里来承包工程的。也算是个老板。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肖螺螺。你呢?”
  “孟梓华。”
  男人给她夹菜。“你的故事真让我感动。我从未遇见过你这样的女人,我真的很愿意帮助你。这样好了,在你没找到房子以前,你可以住我这里,我不收你房租。”
  “你就是要我交房租,我也交不出。昨晚我把电台预付的一千元钱全部扔给那个负心人了。不过我也不会白住你的房子,我可以帮你每天打扫、给你做饭。”
  “你是个奇怪的女孩。不过,听我一句话,以后不要犯傻了,人要生活得现实一点。不要去追求那些虚无飘渺的东西,这样你才不会使自己受伤。”
  “我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我很难改变自己。不过我会记住你的话,以后学着慢慢改变吧。”
  时光荏苒。转眼肖螺螺在孟梓华公寓里住了半年。
  这半年来,她和孟梓华过着相敬如宾的日子。孟梓华是个文质彬彬的绅士型男人,虽然两人每天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睡在相邻的房间里。但他很尊重她,从未冒犯过她。而且像一个贵宾一样地对她。她想这是上苍对她的垂怜吧,让她在走投无路时遇到了好心人。
  两个远离家乡的孤独的人在一起相互蔚藉,相互依靠。随着时间的推移,肖螺螺感觉两人已经谁也离不开谁了。但是她的理智告诉她,不可与这个已婚男人发生什么。他们之间是没有结果可言的。
  然而有些事情并不是个人意志所能控制和决定的。
  一个很冷的寒夜,她做了一个恶梦,梦见她和程帆一起走的时候,突然闯出一个疯女人拿着刀刺她,依稀是彭小莉的面貌,她嘿嘿冷笑着,举刀捅向她,她大叫程帆救我!然而程帆在一旁动也不动,任凭她怎么呼喊,他始终表情一副漠然。当彭小莉将刀刺入她的胸口时,她惊醒了。外面却正是雷雨交加,她在黑暗中更加害怕了。不由失声叫了出来。
  灯亮了。一个男人衣衫不整地站在门口,脸上写着关切。
  “是不是做恶梦了?”
  正孤独无助的她如同看到亲人一般,眼角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流了下来。
  他把肩膀给她。
  “我一个睡害怕。你能陪着我吗?”她此刻显得十分脆弱。
  他就把她抱在怀里哄她入睡。
  她像一只小猫一样蜷缩在他怀里,似一只失群的小鸟找到了一个温暖的巢穴。
  黑暗中她感觉他在吻她的泪水。
  当他吻她唇的时候,肖螺螺惊跳了起来,推开了他。“不能,我们不能这样。”
  “螺螺。这段时间以来,我每天脑子里都充满了你的影子。我无法把你抹去。我知道我不能给你什么承诺,但是请相信我是真心爱你的。”
  男人的甜言蜜语并没有使她丧失理智。她摇摇头。“你给我时间。程帆给我的伤痛太大了,我一时很难接受这样的事情。”
  他们关系发生变化是在她无意中遇见安琪之后。
  那天,她作为孟梓华的舞伴去参加他上司的生日舞会。在舞会上,她看到了一对老夫少妇是全场的焦点。那少妇很面熟。正是她一年多不见的安琪。
  安琪真的是变了很多。她现在活脱脱一个贵太太的样子,不管是穿着打扮,还是举止言行,都有着一种富态的优雅。这哪里还是当初那个寒怆的“土包子”安琪?
  在这样的场合中突然遇见安琪,她真是一点准备也没有。她正犹豫着该不该不去打招呼时,安琪也看到她了,向她走过来。
  孟梓华向她点点头,“陈太太,你好。”
  安琪向他回了一礼,然后就亲昵地拉过肖螺螺的手说:“螺螺,好久不见,真想死我了。你怎么都不来看我呢?”
  她笑笑,“你现在身分不同了,我怎么敢去打扰你。”
  两个阔别一年的朋友虽然境遇有天壤之别,但还是蛮亲切的。两人找了个安静的地方说起了贴心话。
  “安琪,你过得真的很好吗?”
  安琪慢吞吞地点燃了烟,姿态优雅,动作娴熟地吐着烟圈。她的神情有些倦怠,却很平静。
  “老实说,螺螺,我并不爱他,但是他能够提供我想要的东西,满足我的生活需求,你想想,我现在衣食无忧,出入豪华别墅,身边聚了一大堆溜须拍马的人,哪里还是以前那种捉襟见肘的日子。女人嘛,找个能给自己体面的生活,给自己有力的保护的男人,是最现实的。”
  “可是没有爱情生活得会幸福吗?”
  “螺螺,你真得还太幼稚了。爱情是什么,那只是一个美丽的诺言,一场虚幻的梦。它根本就靠不住。你听我一句话,女人要趁年轻有资本的时候捉一个金龟婿,为自己的下半辈子着想。”
  “以前我觉得只有嫁一个自己爱的人才能过得很幸福,现在我真的有些迷糊了。”
  “螺螺,现在像你这样痴情的人真是不多了。对了,程帆呢?”
  “分手了。”
  “分手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也许你说得对。爱情是靠不住的。在金山与权力面前,一分真情就会变得黯然失色。这世上真能抗拒这些诱惑的没有几个人吧。”她笑得有些凄凉。
  从舞会回来后,她的心情很杂乱,也很矛盾。现实与理想,金钱与爱情,这一个个问题像网一样地缠着她,她不知自己该快刀斩断的是那哪一根网丝。
  那一晚,孟梓华喝了不少酒,向她说了很多甜言蜜语。她记得当时她整个人似乎已麻木,竟没有拒绝他。
  现在,男人在得到满足后沉沉睡去。她却失眠了。
  她不知道今晚自己怎么了,竟和以前的自己如此地不同。是安琪的话起了作用?
  不,她可不能这样自甘堕落。
  可是,躺在身边的这个男人,他有钱、有事业,虽然她知道他不会娶她,但是他却可以让她过得富足,过得体面。
  可是她真的就将以往固守的东西都抛弃了吗?给孟梓华做情人,又跟给彭大鸿做情人有什么区别?那她当初又何必那样做呢?然而爱情真的可靠吗?我对程帆那一番痴情换来的又是什么?既然无法追求到真爱,为何不对自己好一些呢?
  到底是留下还是离开?
  她辗转了一整个晚上后,终于决定留下来了。
  五、
  然而她很快后悔了。
  就在她决定留下来后,她看清了那个男人的真面目。
  那男人知道她妥协之后,就开始撕破了那张文质彬彬的面具,露出了野兽贪娈的本性。前后竟叛若两人。
  肖螺螺终于明白了。他先前一直在伪装自己,目的是为了骗取她的信任,以达到他的目的。像他这样精明的一个中年男人,对付她这样一个心无城府的女孩子可谓是轻而易举。
  肖螺螺感到了羞辱和愤怒。她知道他们之间是不存在爱情的。只是彼此利用,彼此排遣寂寞寻找蔚藉的工具而已。
  想到这一层之后,她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麻木自己接受他。她的灵魂在痛苦地煎熬,她的肉体也自然而然产生了反抗。
  她想逃脱,却又进退两难。
  真是掉进去容易出来难。
  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习惯了过上等人的生活,富有、高贵、优雅、体面,而这一切都是孟梓华给的。她厌恶他这个人,却并不讨厌他给予的这些东西。她发现自己已经在开始堕落了。
  然而,当现实这一切让本性未泯的她越来越不堪忍受时,她也不自觉得开始反抗,只是这种反抗很脆弱,毕竟她现在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硬了。
  每次她一反抗,那男人就会老调重弹。
  “你别忘了,当初在你走投无路时,是谁收留了你?你不应该报答我吗?”
  “你别忘了,你现在所有的这一切是谁给你的?你用我的钱,住我的房子,就要伺侯我,让我快乐,让我开心。”
  “好哇,你走,你把用我的钱全部还给我,我就让你走。”
  肖螺螺的傲气与勇气被击挎了。门就在她的面前,她犹豫了。走出这扇门,她拥有的是尊严,失去的是生存,而不走出这扇门,她拥有的是生存,失去的是尊严。
  晚上,她抚摸着自己手上的伤疤,似乎看到它正对着自己嘲笑。
  肖螺螺,你不是一直认为自己很高贵、很贞洁吗?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连走出那扇门的勇气都没有。你的“红楼”彻底坍塌了!她无声地蒙头大哭。
  回家吗?她已无脸面对父母。可她留下又该怎么做才好?
  行尸走肉地过了一段时间,在一天照镜子的时候,她忽然发觉自己苍老了许多。有如当头棒喝,她醒了。她这样下去,不仅陪葬了自己的青春,也陪葬了自己的人生!
  她决定去一趟安琪家。
  她按照安琪上次留下的地址找到了安琪家。安琪劝她说生活就是这么回事,拼死拼活一辈子是一辈子,安安逸逸一辈子也是一辈子。自己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年轻的时候总希望去追求理想的生活,然而现实就是现实,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意思。”
  “不。安琪。我现在还年轻,我不能就这样麻木不仁地过下去,一辈子无所事事,做别人的附属物。”
  在她的恳求下,安琪叹了口气,给了她一笔钱,说“我真的很佩服你,我是怎么也走不出这间屋了。”
  走出安琪家门口,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座豪华别墅。在经历过这一番风波和“金屋藏娇”之痛后,这豪宅此刻在她的眼里却成了一只金丝做成的牢笼。
  她似乎看见很多只美丽的小鸟在笼里慢慢枯萎、逐渐窒息死去。
  她忽然同情起安琪。一个年轻女人一辈子就这样在这所笼子里披金戴玉,抱着只宠物,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然后再老去,死去。
  她会有同样的命运吗?
  一想到她会像一只鸟一样被困在一只笼子里终老一生,她就感到可怕。
  “不!我要飞出去,飞出‘金笼子’!我要去寻找那座失落的‘红楼’!”
  走在归来的途上,她已毅然决定结束金丝笼的生活。结束附属物的身分。
  她想,她现在还年轻,还可以做很多事情,她可以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
  这样想着,她的脚步轻快起来,她脸带微笑地向着阳光升起的方向快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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