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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草

素馨 2012-8-15 17:18 5305
  【一】
  
  连日暴雨,工地又一次碰到一年一度的汛期,昔日整天闹哄哄的机器一下子都闭了嘴,疲软地瘫在工地一侧半山腰的生活区。而我,托了这汛期的福,总算是捞到了回家探亲的机会,副总工则留在了工地值守。
  
  马不停蹄地飞回家,没承想还没跟老婆温存几回,老婆就被派去外地出差半月,又是推脱不了的。虽是极端不舍,却因了那不菲的开销,还有一年到头少有陪伴的女儿玉儿,我只能与老婆执手相看泪眼,挥手作别。在她终是一步三回头地登上远行的列车后,我去幼儿园接回玉儿,又跟老师请了假,准备打道回阔别多年的老家,一个窝在深山沟里的小村庄。
  
  想着上一次回老家,还是婚前带着老婆去认亲,就像夏日里的一场暴雨,匆匆而过而已。虽说父亲早年就没了,但母亲有招婿在家的姐姐姐夫照顾,又因着自己并不是每年都能捞到休假的机会,即使有了,也是先以老婆大人为重,后又以老婆和女儿为重,倒是疏忽了老母亲了。屈指算来,已是快八年没有回老家了。
  
  想起来,就觉着兴奋,回乡的路途也就觉着短了,旅程也就不再是单调的了。
  
  一到老家的四合院子,玉儿立即把羞怯和不适应全抛到了九霄云外,对那满架的葡萄起了兴趣,一边踩着石碾子往架子上的葡萄够,一边快乐地哼着:“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嫩绿地刚发芽……”母亲在一旁乐得就像秋日里的一株黄菊,又像一只护仔儿的老母鸡,伸着颤微微的双臂紧紧护在女儿的身旁。姐姐则忙着进进出出地张罗着待客的晚饭。尽管我一再说姐夫打工不在家,侄儿宏阳又在外读初中,我和玉儿也算不得什么客,简单弄点时令小菜即可,姐姐还是切着黄瓜、辣椒,掐着南瓜秧儿和黄花菜,在大青碗里搅着黄亮亮的土鸡蛋,一斧头一斧头地剁着腊猪蹄。
  
  也罢,由着她去了,高兴就好。随手拉了一把椅子,就着葡萄架丝瓜藤坐了下来。
  
  玉儿好不容易揪下几粒青葡萄,忙着塞了一颗进小嘴里,立马又啪地一声吐了出来,小鼻子小眼睛都夸张地挤到了一起,还不停地咂吧着小嘴巴,念念叨叨地说:“爸爸呀,真酸,酸得差点要了我的小命!”一句话,外加那夸张的表情,更是逗得母亲哈哈大笑起来,一张嘴,便是见到了那已经没有几颗牙齿的干涸的牙床。突然想着,该是带母亲好好镶一口好牙了,生玉儿时都忙糊涂了,都说好了要带母亲去镶牙的……
  
  “爸爸,爸爸,快看,那是什么呀?”玉儿的一声娇呼,打断了我的思绪。抬眼望去,玉儿许是对酸葡萄失了趣味,不知什么时候已然跑到了正对院门的菜地前。
  
  也是,第一次到农村,玉儿像脱了缰的小马,对什么都觉得新奇也不足为怪。母亲已经笑吟吟地迎了过去,我也只好起身快步出了院门。
  
  顺着玉儿的小手指,我看到菜园篱笆的一角,长着两株高高的草。细看,却是有着略带三棱形的茎杆,又顶着黄褐色、铁锈红的四散开去的穗子。心突地就生了暖意,似有一只柔弱的小手在轻轻地抚摸。
  
  玉儿见我没回答,干脆跑到篱笆前一把把两株草都给齐腰斩了,又乐颠颠地跑到我跟前,冲我说:“爸爸爸爸,这是什么草啊?”
  
  心头像吃多了泡嫩姜,泛起又酸又辣的嗝,压抑着喉管,说:“玉儿,这是太阳草。把它的茎撕开,便可以预知明天是天晴还是下雨。爸爸小时候老玩。”
  
  玉儿一听,又来了更大的兴致:“太阳草?预知天晴下雨?还有这么神奇的草?那爸爸爸爸,你快撕给我看嘛。”
  
  我捡起其中一根,小心地顺着茎的棱线撕了开,一直撕到穗子,然后冲她说:“玉儿,你看爸爸手中,这撕出来的图形不是像个四边形吗?这就代表明天是晴天。如果撕断了,撕出来的图形有豁口,就表示明天是雨天。”
  
  “真的吗?真的吗?太好玩了,爸爸,我也要撕一根。”玉儿欢喜地像一只花喜鹊,也拿着一根学着我的样儿撕了起来。不想,还没撕到一指长就把其中一股彻底给撕掉了。
  
  玉儿很是沮丧,想重新试过,偏偏在篱笆那儿寻了个遍,却是再没发现第三根太阳草,于是撅着小嘴巴,满脸的不高兴。
  
  母亲自是哄着:“玉儿乖,奶奶明天去给你到后山上寻太阳草去,保证给你寻一大捧来,让你撕个够。”
  
  听了母亲的话,玉儿又笑了,伸出小指要拉勾:“奶奶,你可不许耍赖哟,我们拉勾,谁耍赖谁是小狗。”
  
  我忙呵斥玉儿:“玉儿,怎么跟奶奶说话的呢?幼儿园的老师没有教你要尊敬长辈的吗?”
  
  母亲却是笑呵呵地冲我一摆手,又伸出手与玉儿拉勾,咧着没有几颗牙的嘴,附和着玉儿:“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奶奶,还有,还有‘谁变了谁就是小狗’。”玉儿补充道,又调皮地冲我吐了吐舌头。
  
  “江轮哥哥,它为什么叫太阳草啊?”
  
  “可以预知天晴下雨?真有这么神奇么?”
  
  “那要是不准呢,江轮哥哥?”
  
  “那江轮哥哥,你可不许耍赖哟,我们拉勾,谁耍赖谁是小狗。”
  
  ……
  
  似曾相识的话语,似曾相识的场景,只是……我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就像一把破旧的大提琴拉了一个长长的咏叹调。
  
  那晚,回到老家的第一晚,我就失眠了,翻来覆去,眼前晃动的,都是迎风摇曳的太阳草,漫山遍野都是。
  
  【二】
  
  一大早,玉儿就醒了,光着脚丫跳到我的床上,又钻进薄被单,用脚丫挠着我的腋窝,见我没反应,干脆小身子一拱一拱地,直接把被单从我身上掀了去,小手拍着我的屁股说:“懒虫,快起床啦,太阳都晒你的肥屁屁啦!”
  
  听得我是又好气又好笑,再也装不下去,只好睁开眼一把拉她入怀,边用胡子蹭她的小脸边问:“今儿咋就不叫就醒了呀?又想着什么好事呢?”
  
  玉儿咯咯地笑:“去找太阳草啊。爸爸怎么忘了?”
  
  她一说,我倒忆起她跟母亲拉的勾来,索性也就起了床。
  
  香香地吃过煎玉米饼,喝了几大碗玉米粥,我便准备带玉儿出去找太阳草,顺便在村子里、后山上溜达溜达。母亲要跟了去,说是不能在孩子面前短了自己。看着她花白的发,又想着她有风湿腿,我执意没让她去。
  
  牵着玉儿,顺着村子里的土公路慢慢走着。许是长久不走车,路上满是疯狂生长着的野草,只在不显眼的草丛交互里,可以搜到已然老去的两道车辙。多好的草呀,喂牛喂羊都是绝好的呢,不禁想起儿时放牛放羊时的情形,心生感慨,那时怎么觉着老是没有足够的草,老是要跟四娃子、凤英他们抢草甚至打架呢?
  
  不知不觉到了祠堂门口的场院。两层的四合院子,青砖垒起又雕梁画栋,与儿时的记忆还是一样的,却是明显的颓废了。我指着门口的一对儿石狮子,对玉儿说:“玉儿呀,这房子好看么?狮子威武吧?爸爸小时候可没少在狮子身上打滚呢。”
  
  玉儿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没有说话,只是对那雕着石榴花儿的高高的石门槛产生了兴趣,挣脱我的手,跑过去骑在门槛上,嘴里还喊着“驾、驾、驾”,俨然是骑着一匹高头大马。
  
  心头却是觉着不好。小时候进去祠堂,是要轻手轻脚三缄其口的,腿儿再短也是要一步跨过门槛的,要是脚踏上了门槛,准是要吃长辈们的“爆栗子”的。更何况,是被一个小女子骑呢?赶紧着拉了她下来,却不想惊动了祠堂天井里的一群人。那群人里有四五十岁的大老爷们儿,也有几十岁的娘们儿,一个个眼睛血红,头上顶着一蓬蓬枯草,脸上腊黄死灰的,都只是回头望了玉儿跟我一眼,便又回转头忙开了手里的活计。
  
  眼见着有几张熟悉的面孔,张了嘴准备打招呼,却是没有人再看我们,也没有人再理我们,天井里几张桌子上依然噼哩哗啦响,天井上空弥漫着呛人的纸烟味儿,有人在吆喝:“六筒。”也有人在喊:“幺鸡。”还有人跟着在叫:“碰。”
  
  不能扰了别人发财呢,我拉下玉儿,继续往后山上走去。沿途还是疯狂的草,几乎遮住了前行的路,倒让我想起了“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途经村口的小卖铺时,又是围了一大群人,还是中老年人居多,有的拿着半截子铅笔在烟盒纸上画了涂涂了画,有的叼着半截纸烟望着窗口一侧墙上张贴的两张彩票分析趋势图琢磨,也有几个娘们儿一边嗑着瓜籽,一边用毛线勾着拖鞋毛衣什么的,瓜籽壳儿飞了满地,连带着唾沫一起躺到了黄土上。
  
  正在思忖要不要跟他们打招呼,多半人真是记不起来了呢。这时村那头走过来一个男人,都走过了又回过头看我,冲我嚷道:“嗨,这不是长清家的小子吗?哪阵风把你给吹回来了呢?”
  
  我一看,可不是长林叔吗,忙躬着腰点头道:“是长林叔啊,休假就回来看妈了呢。”又拉着玉儿的手,说,“玉儿,快叫爷爷。”玉儿倒是脆生生地喊了声“爷爷”。
  
  长林叔走近来摸了摸玉儿的脑袋,连连说:“真乖,嘴巴真甜,比我们山里的丫头出趟(大方)呢!”又冲我说,“啥时到家里去坐坐,咱们爷儿俩好好喝两盅?”
  
  我回了句:“好嘞。”正准备再说点什么,人群里有人在起哄:“长林啊,有我们的份儿没?听说,你那儿媳妇红玉烧的奶可够味儿呢,哈哈哈哈……”
  
  “扯******************蛋。”长林叔脸涨成了猪肝色,弓着身子快步走了,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人影儿了。
  
  红玉?站在那儿尴尬不已。那群人里,有人望着我和玉儿笑,也有人对着长林叔离去的方向指指点点,嘴里不知咕嘟着什么。
  
  玉儿忽然仰起头对我说:“爸爸,这个爷爷的脸好黑哦,像个鬼。”又指着那一群人说,“他们都是坏小朋友,嘴里尽说脏话。”
  
  我一惊,忙瞪了玉儿一眼,小家伙便也就乖乖地不作声了。拉起她的手,继续默默地走。
  
  走了很长一段路,玉儿沮丧地垂着头,说:“爸爸,还没找到太阳草咧,好没趣儿哦,你的老家好没意思哦。”
  
  看她怏怏的样子,知她是走得累了,便逗她:“玉儿呀,爸爸跟你说啊,前面不远就是小河,里面可有好多小鱼小泥鳅,还有小螃蟹呢,爸爸小时候经常在里面泡澡,捉鱼捉泥鳅捉螃蟹呢。”
  
  算是多少挑起了她的一点兴趣,巴巴地跟着我快步走着。等到了昔日的小河边,我却傻眼了,沿着山脚的小河,一半被新修的土公路占了,剩下的一半,一小股带着泡沫和臭味的水要死不活地流着,早没了往日碧幽幽的大潭,更是没了漂衣服的娘们儿和泡澡的男娃子。
  
  玉儿冲我翻了翻白眼,一屁股坐到了路旁的草丛里。我无奈地冲她笑了笑,把她扯了起来,吓她说:“可别乱坐啊,小心蚂蟥咬屁股。”尽管她并不知道蚂蟥是何物,但想着会咬屁股必不是什么好东西,赶紧惶恐地四下望,抖着自己的小裤裤。
  
  一把抱起她,哄着说:“玉儿,后山上有很多好东西呢,说不定还可以找到地扒果儿(一种趴服在地面的藤状植物长的果子,多半是藏在泥里)吃。”
  
  一听有吃的,玉儿又来了精神。可等我抱着玉儿爬上后山,找到那几处寻地扒果儿最好的去处时,又是失望了,连藤子都少见,即使有藤子,也只见疯长的叶子,却没见一颗半颗果子来。
  
  玉儿这次是说什么都不走了,气鼓鼓地盯着我,不答理我一言半语。
  
  【三】
  
  正在这时,一阵渐行渐近的叮当声从上面坡上传下来,我侧耳一听,是牛铃铛的声音,不觉对玉儿说:“玉儿,快起来,牛来了呢,快起来看大水牛。”
  
  往上面的坡子望去,原是庄稼地的地方,全种满了核桃板栗,树枝丫杈多,我竟是没有看到牛和人的影儿。却是又传来了歌声,沧桑中又透着中气不足,是家乡的五句子歌:
  
  问声歌师几多歌,山歌硬比牛毛多,唱了三年六个月,歌师喉咙都唱破,才唱一个牛耳朵……
  
  听着这歌,又听着铃铛声,玉儿一骨碌儿爬了起来,又用小手拍了拍屁股上的草末儿,问我:“爸爸,这是什么歌啊?是谁在唱呢?”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歌声又换成了:
  
  高山顶上一口洼,郎半洼来姐半洼,郎的半洼种豇豆,姐的半洼种西瓜,她不缠我我缠她……
  
  忽地,那个她,就像变魔术似的,慢慢在我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我有些懒懒地,又有些神思恍惚,说:“玉儿,这是爸爸老家有名的五句子歌呢。村里男女老少,几乎人人会唱呢。”想了一下,又补充了几句,“还记得你先前骑门槛的那儿吗?爸爸小时候,每逢过年过节,那儿都有人表演‘采莲船’、耍花灯、踩高跷,就有不少唱五句子歌的高手。尤其是冬天,农闲没事,村里的老乡们就自发组织了在小河两岸对唱五句子歌,唱赢了就封为五句子歌王,另奖一大坛子包谷烧,比咱们城里的晚会还有意思呢。”
  
  “那什么才是五句子歌呢?”玉儿头一歪,眨着眼睛问我。
  
  还真把我给问住了。正为难,坡上走来一人,一牛。我定睛一看,竟是“祸害爷爷”。“祸害爷爷”据说是我未出五服的爷爷,打我记事起就听别人喊他“祸害”、“祸害叔”、“祸害爷爷”,也有喊“祸害太爷爷”的,他总是乐呵呵地应着,也没见对哪个发过脾气,日子长了,倒忘了他的真名了。又听说,他是十里八乡的五句子歌王,光是唱五句子就把人家的姑娘新媳妇儿骗走了好几个呢,年轻时吃喝嫖赌什么都干,把家败完了,爹娘给气死了,老婆也跟人跑了,所以便有了“祸害”的浑名。
  
  快八十的人了,还真是硬朗呢,看着“祸害爷爷”红光满面连老年斑都少有的面庞,我暗自想着,手却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黄鹤楼”来,掏出一根递于他,嘴里恭敬地叫着:“您儿身体硬朗着呢,还能放牛哇。坐下来歇会儿抽根烟,就是没有您儿家的土烟抽起来来劲呢。”又把玉儿往前轻轻一推,说,“玉儿,快叫太爷爷。”
  
  玉儿却是羞涩地笑了笑,就跑到牛身边转来转去了,看牛尾巴、牛犄角、牛眼睛,丝毫不理会我们。
  
  “祸害爷爷”接过了烟,却是没有抽,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说:“我当是哪个呢,原来是长清家的小子啊。好,今儿你祸害爷爷就跟你个龟孙子日哈白(聊天的意思)。”
  
  他一屁股就坐在了草丛里,我却不好在长辈面前随便乱坐,只好蹲下来,跟他聊了起来。
  
  “祸害爷爷,现如今大伙儿生活都好了呢。我记得原来这个时候,可是农忙的季节,光是缛草、捡绿豆就够喝一壶的。现在可是有功夫打打小牌玩玩彩票了啊,我看乡亲们打牌都打到祠堂里去了呢。”
  
  “那都是扯淡,造孽呢。退耕还林,地少了,闲功夫多了,就吃喝嫖赌什么都干呢。如今谁还供祠堂啊,赌博都赌眼红了呢,我可跟你说,那伙人是没日没夜地干,跟鬼差不多呢。”
  
  “那也得生活好了才有这个闲情嘛。”
  
  “还不是扯淡?这些年,年轻的男人女人出去打工,剩下的在家种点地,种点树,生活倒是变好了,变好了就开始扯淡呢。”
  
  见“祸害爷爷”老咬着扯淡不放,想是老年人见不得那些变化呢,便笑了笑,说:“生活变好了是好事啊,怎么是扯淡呢?”
  
  “就是扯淡。像那样搞,迟早要出事,庄户人家哪还有庄户人家的样儿呢。”
  
  我有些疑惑,不明白“祸害爷爷”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便转了话题:“我看现在路上到处是草,放牛比我们那时好放多了啊。”
  
  没承想一提到牛,“祸害爷爷”一脸的颓然和伤感,停了会儿说:“整个村子就我还放牛呢,路上的草哪能不多呢?”又回头指着他的那头牛,说,“这可是咱们村最后一头牛呢。老了,牛贩子不要呢,我就从长林手里给盘了过来。想过去,哪个庄户人家要是能一家拥有一头完整的牛,那就是天大的事呢。”
  
  还真是,记得小时候,我家就没有一头完整的牛,是四五户共一头牛呢。我点点头,说:“是呢。现在,乡亲们都机械化耕地了么?”
  
  “机械化个屁,现在村里哪还有庄稼人了呢,又不用耕地、锄草,撒上那个什么松土剂、锄草剂就成。这可比养牛省事多了,养牛不管天晴还是下雨都还得喂它,是不是?再说,省下的功夫,可以去赌去嫖去干坏事呢。”
  
  没想到,现如今乡亲们种地是如此简单、简化。还没接过话头,爷爷的话匣子又开了:“现在种地都不用农家肥了呢,全是化肥,你看还有哪家到山上刨树叶填到猪圈里沤肥?猪圈都是水泥地面,隔几天就用水把屎啊尿啊的冲出去,全冲到河里去呢。就是养猪,人家也少了呢,想吃肉就摩托车一夹,几十分钟一个来回就到集上买回来了。说什么这叫向城市看齐,我看就是扯淡,就是给猪鼻子插葱--装象呢。”爷爷咳嗽了几声,接着说,“真都是扯淡呢,庄户人家这样伺弄土地,这样不爱惜手里的土地,总有一天要吃大亏的,土地跟人一样,是有灵性的呢。”
  
  “可是,乡亲们的收成还是好啊,应该没有什么不妥吧。”我虽是说,心里却还是在打鼓,如此下去,土壤里是不是会残留很多化学物品?那么收获的农作物中呢?
  
  “哪是好啊,我看纯粹是懒,是被钱蒙蔽了心窍呢。现如今又有哪个心思在土地上啊,种地是最不赚钱最不划算的事呢,都指望着当包工头、当打工仔、当小姐、聚众赌博买码买彩票发财呢,都指望着天上掉馅饼吃现成的呢。”
  
  一席话,我都不相信这是一个近八十的老人说的,可一想,许是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些,有确凿的事实呢。忽然有些沉重,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静默了片刻,我重新拾起一个话头:“在村口小卖铺前,我碰到了长林叔呢。”
  
  “祸害爷爷”与长林叔的父亲祥贵爷爷是发小,“祸害爷爷”没有子嗣孤苦一人,长林叔都当他半个儿呢。
  
  见我提到长林叔,“祸害爷爷”脸不禁变了颜色,嘴里连连骂着:“孽障,孽障啊!”骂着骂着,起了身,牵了牛,径自走了,先前硬朗的身子骨竟像是要散架了,摇摇晃晃的。这时才注意,那头牛,竟跟“祸害爷爷”一样,也是快散架了呢。
  
  【四】
  
  好不容易帮玉儿找了一大捧太阳草,看看时候也不早了,便拉了玉儿下山。一路上,玉儿就不停地问我为什么叫太阳草呢,为什么可以预知天晴下雨呢,预测得是不是准呢……小嘴巴就没有停,不知道那小脑袋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为什么、是不是。
  
  总算是让小家伙满意了我的回答,便是急急地回想着“祸害爷爷”的话,怎么也没想明白他最后骂长林叔的意思。
  
  自觉不自觉中,竟是到了一处熟悉的院落,恍惚里,看到三个年岁相仿的小孩子,捧着一大捧太阳草,在那儿撕太阳。
  
  “江轮哥哥,它为什么叫太阳草啊?”
  
  “因为把它的茎撕开,便可以预知明天是天晴还是下雨呢。”
  
  “预知天晴下雨?真有这么神奇么?”
  
  “是啊,不信我撕给你看。”
  
  “那要是不准呢,江轮哥哥?”
  
  “红玉妹妹,要是不准,我让你骑我的马上后山。”
  
  “那江轮哥哥,你可不许耍赖哟,我们拉勾,谁耍赖谁是小狗。”
  
  “嗯,不耍赖,谁耍赖谁是小狗。”
  
  “清平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呢?你知道它为什么叫太阳草吗?”
  
  “嗯,我不知道呢。”
  
  “那你知道它预知天晴下雨可准么?”
  
  “红玉妹妹,我不知道呢。”
  
  “清平哥哥,怎么江轮哥哥什么都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呢?你真傻真是个笨瓜。”
  
  “呵呵。”
  
  ……
  
  “是江轮哥哥呀,真是稀客呢,快进屋坐吧。”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女人的声音赶跑了面前的太阳草,我惊得抬头,片刻却是说不出话来。不是她又是谁呢?当年的红玉妹妹,怀里抱着个奶娃娃,坐在堂屋门前的一把竹椅上,冲我嫣然一笑,露出两颗洁白的小虎牙,还是跟当年一样俏皮可爱,只是这俏皮可爱里,又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我干着喉咙笑了笑,拉着玉儿迈进了院子,步子轻飘飘的,就像是踩在棉花堆上。好一会儿,才故作自然地说:“红玉妹妹,好多年没见面,你还是那么好看哪。来,玉儿,快叫红姨。”
  
  玉儿叫了声红姨,红玉怔了怔,脸上晕起了一抹霞,说:“她叫玉儿呢,真好听。来,玉儿,到红姨这儿来吃香瓜。”
  
  玉儿却是没有动,只是睁大了眼睛瞧着红玉,还有红玉怀里的奶娃娃。奶娃娃适时哭了起来,红玉忙慌张地稍稍侧了身,撩起碎花汗衫就把奶头塞进了娃娃的嘴里,半个明晃晃的奶子在我眼前发出刺眼的光。奶娃娃不哭了,使劲地吮吸起来,吮得巴吱巴吱地响,就像一只吃奶的小猪娃,边吃边拱着。
  
  玉儿又盯上了红玉那露出来的半个奶子,我拉了拉她的小手,她却纹丝不动,只顾专注地盯着,小舌头舔着红嘴唇。我尴尬不已,红玉却没事儿人似的,嘴里还轻轻地哼着摇篮曲。
  
  一时,便想起了后山那曾经成片成片的太阳草,红玉羞红着脸,躲在太阳草草丛里,轻轻对我唱着:
  
  一把扇子二面花,隔扇看见俏冤家,我看情哥会种田,情哥看我会绣花,大风吹不倒犁尾巴……
  
  如若不是那年,我胸前挂着大红花,在全村人的欢送下去了千里之外的那家学府,我们会不会变成有交集的两条线呢?
  
  空想,心头似有裂帛的声响。良久,讪讪地问:“清平哥呢?”
  
  本还想问“红玉妹妹这些年过得可好”,却见红玉的脸色突然变得冷寂、木然。
  
  不知所措。身后,传来姐姐喊我回家的声音:“江轮啊,快带玉儿回家吃饭啦。”
  
  回转头,分明看见姐姐眼里隐忍着愠怒、不屑、嘲讽,只好转头冲红玉笑了笑,说:“姐叫我回去吃饭呢,改天有时间咱们再聊。”
  
  没等红玉有什么反应,姐姐已经过来拉了玉儿的手,把我顺带着扯了出去。
  
  回到自家院子,却见饭菜并没有准备妥当。姐姐支使玉儿到堂屋里去找老猫玩,然后冲我说:“江轮啊,我知道你念情,可是听姐一声劝,再不要进那个院子,那里脏。”
  
  我一愣,不明白姐姐的意思,便把探寻的目光望向了母亲。母亲也是愣了一下,方用手指了指红玉家的方向,姐姐点了点头。母亲才开口:“江轮啊,听你姐的,别再去找她了,不值呢。”
  
  “什么不值?”
  
  母亲像是下了好大决心,好半晌才说:“我是说红玉那个丫头,不值呢。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哪想到瞎眼了呢,她竟是那样一个不知廉耻的。”
  
  母亲的话让我更是一头雾水,村头小卖铺前人群的起哄又回响了起来,不免急道:“妈呀,拜托您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扯着人家的心好难受的。”
  
  “江轮,你今天去是不是看见红玉抱着一个娃娃?”
  
  我点点头,说:“是啊。怎么了?”说完,眼前又晃着那半个白晃晃的奶子。
  
  “红玉与清平结婚好多年都没有孩子。”
  
  “嗯,那现在有孩子了不是正好吗?”
  
  “问题是,清平出去打工两年未回,回来红玉却给他添了一个未满月的奶娃娃。”
  
  “什么?”我不敢相信。
  
  姐姐撇了撇嘴,更是不屑地说:“妈还没说完呢。江轮啊,你知道那孩子的父亲是哪个么?说了吓你一跳,村里人都说是清平他爸呢。清平回来只呆了一天就又走了,听说在外面又找了个女人。”
  
  “什么?”我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巴张成大大的“O”,半天都合不拢,“怎么会呢?他们是翁媳呢。”
  
  姐姐脸微微红了,半天才说:“村里有人亲眼看到了,就在后山上呢。”
  
  忽然明白了起哄的人话的意思,难怪,“祸害爷爷”一听到我提及长林叔就大骂“孽障、孽障”,原来如此……
  
  【五】
  
  突然就没了食欲,有些郁郁寡欢,全身懒洋洋软绵绵的,跟抽了筋一样,连陪玉儿玩也没了心思,只是喜欢躺在葡萄架下的竹躺椅上,静静地望着那一串又一串青涩的葡萄发呆。母亲和姐姐看在眼里,心里也明了,也不多说,只是带了玉儿到处扑蝶、采花,尽量不让她烦了我。
  
  有时,母亲也会张着没几颗牙的嘴,跑调地教玉儿唱儿歌:
  
  推个磨,拐个磨,做的粑粑甜不过,婆婆一顿吃十二个……
  
  唱着唱着就搂着玉儿的小脸蛋儿亲,惹得玉儿好一阵抗议。
  
  有时,母亲也会唱:
  
  丁丁婆婆跳上门,外头来的什么人,来的张老大……
  
  听着母亲并不好听的歌声,脑子里便回想着当年与清平、红玉一起跳“丁丁婆婆”的情形,回想着那已然逝去又断不能再回来的岁月。
  
  就这样在老家又呆了差不多一周,便有了回去的意思。跟母亲说时,母亲又在跟玉儿唱儿歌。母亲停下来,说:“月蓉不是要出差半个月吗,这么早回去作啥?就在家多陪妈几天吧,妈都是半截埋在土里的人了,还能见你、见玉儿几天呢?”
  
  母亲这样说,我也只好绝了提前回去的打算。
  
  就在这时,村子里出了大事,其实,要说大事,也算不上,至少,不是什么体面的事。
  
  长林叔死了。
  
  长林叔上吊死了。
  
  长林叔在后山的一棵歪脖子核桃树上,用一截牛绳,把自己给吊死了。
  
  背着母亲和姐姐,独自一人去看时,村里几个辈份高的人已经商量决定,就在后山上搭个窝棚,把长林叔暂时安放在那里,等清平和他妹妹翠英回来再定如何下葬。
  
  核桃树下,一座简陋的窝棚,周围有竹席罩着,长林叔就睡在一块旧门板上,用白布盖着,阴森可怖。想着电影电视里吊死鬼的骇人模样,我终是没有胆子去掀了白布一探究竟。
  
  村里打给清平的电话,一说到长林叔清平就给挂了,他没有回来,倒是他的妹妹翠英回来了。烫着大波浪,染成麦子稻谷一般的金黄色,不到二十岁的脸上已是写满沧桑和风尘,两侧胳膊上玫瑰和匕首的刺青,眩得人头晕。
  
  长林叔终还是下葬了,却没有能够入他们家的祖坟地,只是就在他上吊的核桃树下挖了个坑,用一口薄棺装了就给埋了。我看到了孝子,翠英虽披麻戴孝,木然的脸里却透着不耐烦,无丝毫悲恸之色。红玉背上缠着奶娃娃,也是披麻戴孝,倒是哭得真切。少不得,又引来了一番口水。
  
  关于长林叔自杀,村子里一时沸沸扬扬,有说是因为红玉奶娃娃事件自觉羞愧,有说是因为清平与他断绝父子关系,有说是因为女儿翠英在外当了小姐,也有说是因为他长年好赌又好买彩票,把自己彻底输成了一个穷光蛋,还欠了一屁股的高利贷。倒是“祸害爷爷”的见解另当别论,他说长林叔是被他爹祥贵爷给接走的。当年三年自然灾害,村里饿死的人一天增加几个一天增加几个,实在饿得不行了,祥贵爷就一截绳子把自己作了个了断,也好为家里人省点口粮。现在长林叔啊,只不过是去给他爹谢罪呢。
  
  每每说到这儿,“祸害爷爷”都要说:“孽障,孽障啊。”然后愤愤地说,“看那狗日的,下去拿什么脸面见他老子。”
  
  沸腾了几天,也就平息了,该打牌赌博的还打牌赌博,该买彩票买码的还买彩票买码,该过的生活呢,还那样过。夜的黑里,没有鸡鸣,没有狗吠。
  
  临走的那天早上,我又去了后山。就在那棵歪脖子核桃树下,堆着一个小土包。一阵风过,几枚纸钱在那儿舞着,有的落在旁边的草丛,也有的,落在了核桃枝上。
  
  站在山上看村落,稀稀落落的四合院子、两层小洋楼沿着小河两岸,绵延开去。那座祠堂,还有祠堂前的大坝子,依然那样显眼。再往远看去,一座馒头似的山包截断了视线。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站到了身后。我指着远处的大山包,说:“妈,我怎么觉着那馒头山变矮了呢?”
  
  母亲笑笑,拍了拍我的肩,说:“傻孩子,那是你长高了呢。”
  
  我也笑笑。
  
  太阳出来照白岩,白岩头上桂花开,风不吹铃铃不响,雨不洒花花不开,姐不招手郎不来……
  
  鸭嘴没有鸡嘴尖,哥口没有妹口甜,何时要个甜妹妹,煮菜不用放油盐,生米当饭味也甜……
  
  “那是你祸害爷爷在唱五句子呢。”
  
  “是呢,村里就他唱得好。”
  
  “是呢,村里就他还会唱五句子。”
  
  村头,母亲和姐姐拼命地挥着手,渐渐站成了越来越小的两个黑点。
  
  我撕着手里的太阳草,对玉儿说:“玉儿,明天是个大晴天呢。”
  
  “是吗?”玉儿歪着小脑袋,冲着我笑,也露出了好看的小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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