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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村

刈点水 2012-8-15 17:21 3720
    太阳抹着红擦过西山上的槐树林时,郭八斤也裹在羊群踏起的尘土中晃荡回了酥油沟村。村口那个锈迹斑斑的铁铲子仍鞠躬尽瘁地斜插在水泥做成的礅台上,发挥着“邻里和睦”的引导功用。
  “日它先人哩,俺看这玩意儿不顺眼!”八斤捅了捅掖在棉絮冒尖的袖管里的双手,丢了一个鄙夷的眼神。
  “八两,明儿感情要墩一场大雪哩,你瞧那帮红嘴燕。”放羊的根生老汉扬了扬脑袋,向东河畔努了努嘴。
  东扎沟河上,一棵半爬着的老梧桐直将疏散的枝丫架到了河对岸,大群红嘴燕拧着黑不溜秋的腰肢在梧桐上旋绕,有“谁”拉出一泡令人厌恶的屎,原本亮洁的冰面上,砸出几滩不雅。
  八斤不想反驳根生老汉,“有俺屁事,俺不怕冻!”弯腰捏了捏羊群中的一只毛羽厚实、肚大脊宽的绵羊,“甭看它穿得比俺厚,它比俺怕冻。”
  根生老汉“红嘴燕群罩,雨雪咆哮”的预测,在八斤第二日推开吱呀的双扇门后得到了证实,事实上已经在头一天晚上,某个不知几更的时分便开始履行。八斤用脚后跟在双扇门上左勾一下,右勾一下,将门带上,“有俺屁事哩,俺不怕冻。”即出“门”而去。
  “出门”是八斤每日必做的功课,从酥油沟出发,一直晃荡到碓臼湾,沿途可以耳闻目染很多事,更重要的是碓臼湾有一个他留恋的居所。一路上村里的碎娃总要扔着雪疙瘩敲八斤,八斤捅着双手,扭着身子,“俺比你们会玩,碎娃能敲到俺?”多嘴的婆姨女子不喊他八斤,而是喊八两。八斤听到“八两”这两个字甚是反对,“你还是看紧你的裤腰带,甭见了长胡子的就松!”八斤甩出的这制胜的一句话往往让婆姨女子们焉头耷脑,只能憋着劲骂一句“还郭八斤,真是半斤八两!”八斤窃窃地笑,这帮嘴不闲的婆姨们比冬天还冻。
  八斤踩着没小腿肚的雪上路,松软的雪被他露着指头肚蛋的鞋子慢慢压下去,发出像他用脚后跟勾门的声音,到底凝固在地皮上,托出两行七歪八扭的印子。巴结了冰雪的枯树枝上现出不大明显的摇摆,分明还刮着些风的。八斤不冻,这样的冬伴他走了十几年,正如卷缩在城市广场上的乞丐,即便冬寒料峭,他们仍可咧着胸膛过冬,这不单单是他们克服了冬,几乎是冬适应了它们。八斤有同那些乞丐相类的基因,于是他敢将那一句“有俺屁事,俺不怕冻”激昂地挂在嘴边。事实上,若无特别,八斤是不怕风和雪的,即便它们交加摧残。
  八斤一心想着碓臼湾他的居所,让身后的的印子远远地拉了出去。八斤挪着脚移过村中的那个单桥时,黄成义媳妇端了一盆泔水泼在大门旁的粪堆上,蹿起一阵白色的雾气。
  “八斤,还要出去哩?”黄成义媳妇抖了抖手中的盆子,有余滴落下,仍在雪地里激起不甚清晰的白色雾气。
  “你人好,不胡乱喊俺的名字。”八斤咧着嘴笑笑,看黄成义媳妇倒过水后的粪堆,他觉得那地儿很暖,像他的身体,从未感觉到冬日气温的异样。
  那个忠肝义胆的铁铲子又进入八斤的视线,八两的心情瞬间跌落了一大截,他一贯看不顺眼这个铁铲子,尽管它多么神秘地被风水先生树碑立传地插在村口。事实是,村人邻里和睦与否,不是它能左右得了的,而在于村里的人心所向。八斤继续往前走,不远处传来女人的声音,在安静的雪村里,到底八斤分不出是一个女人还是两个女人,或者也可能是三个、一大帮,她们的声音如出一辙地怪腔怪调。渐渐地八斤听清了。
  “俺抬起脚后跟都比你脑门高!”一个女人嚷。
  “跌倒了嘣死你!”另一个说。
  “你心眼缺到肚子里哩!”前一个叫。
  “俺一口唾沫淹死你!”后一个应。
  八斤直着眼珠看两个女人厮杀,一个将雪往东扫,一个把雪往西推,两女人互不相让,各自阵守自家大门。雪瓣被抛洒了一地,两个女人的较劲也开始升温:左边的用扫把杵了一下右边的,右边的甩唾沫吐了口左边的;这个女的掐那个女的脖子,那个女的抓这个女的头发;矮个子骂高个子偷汉子,高个子咒矮个子“没主意”。
  八斤不知道那受之父母的头发掉落了多少,八斤也不敢深层次想那个“没注意”的蕴味儿,总之是画龙点睛,一语中的的诅咒。八斤注意到,两个女人在呵哧呵哧较量时,严冬让她们手背赤青,耳朵泛红,鼻涕伴随颤抖的身子沿着鼻子和嘴巴间的两条沟壑蔓延。
  “俺们那会也在雪地里战斗,宝塔山上漫天漫地,那雪愣是撒了半个月。俺的鞋落了一只,他从腰里抽了一只给俺。俺不冻,他也说不冻。”现在八斤竟然感觉到一些寒意,脚趾头不由自主地在走风漏气的鞋子里蜷了蜷。八斤叨了句“日它先人哩!”捅了捅袖管离开,他在想着根生老汉的那只穿了棉袄的绵羊会不会也和他一样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八斤老远就听到根生老汉发出赞叹式的“啊!嘿!”,八斤将步子往大里迈了几寸,循着根生老汉的声音而去,心中有一个担忧:感情根生老汉的那只绵羊就是耐不过俺哩,这会开始发抖哩?挣扎哩?为啥根生老汉这么大惊小怪哩?
  八斤爬在羊圈墙上隔墙观看,根生老汉咧着嘴,手里提一根油滋滋的烟锅子,那肯定是曾经在他羊群里的某一只山羊的腿棒骨上剔出来的。显然这会根生老汉不是在庆幸可以剔一个新的烟锅子,那只绵羊也没有出现意外,它正俯在羊圈里,叉着腿生崽呢。一旁的根生老汉的嘴里发出“啊!嘿!”和“一个!两个!哟——三个哩!”的惊喜。绵羊为根生老汉生了三只崽,绵羊几乎是顾不得喘息的,一骨碌便站了起来,添食崽子们身上的胎液,喉咙里哼着多般娇宠的调儿。
  八斤看到了绵羊的眼神,也看到了很快便睁开眼睛的崽子们的眼神,八斤更看到了旁观羊群们的眼神,它们的眼神中羡慕是有的,祝贺是有的,那么乖巧,连同平日里不大安分的公羊也甚是安然。这给了八斤足够分量停留下来的理由,这让腊冬的八斤暖心,只是八斤也惦记着他的“出门”。
  八斤再走上碓臼湾的方向,嘴角掠过一片片笑意,根生老汉那只羊还真像他一样耐寒。八斤想起他们在宝塔山旁炸碉堡的事儿,“塔梢子上的雪堆了厚厚的一层,红枣树也给压得喘不过起来——嗯——是哩——大哩!日它先人哩!那会就是不冻!”
  攀上那道被雪掩埋了的黄土坡,即是村口的大路。左拐通向红碱淖海子,有名的淡水湖,政府在结冰的海面上雕了冰城,闪着赤橙黄绿的霓虹,十五月圆的日子里,灿若星辰。八斤没有文人的雅兴,很自然地决定右拐,右拐便拐上了碓臼湾的小道。碓臼湾有一口大铜钟,八斤用眼睛瞄过,用脚踹过,铜钟的样子和声音深深地吸引了八斤,于是八斤惦念碓臼湾,钟情那个铜钟。八斤站在坡顶喘出两股雾气,一股是从嘴巴里溜出来的,另一股曲里拐弯地顺着鼻腔钻出,擦着鼻子下边的胡茬凝固了一些,飞出去了一些。八斤还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呼出的两股雾气,尽管一些结成了冰粒,他仍觉来心生温暖。这一刻往往让八斤有睡梦中村庄的感觉,阳婆照着、小河躺着,小鸟划过、麦穗飘香,更重要的是村里的老少爷们、婆姨女子都咧着灿烂的嘴喊:八斤,你今天气色不错哩……八斤想着便有一种冲动,别人有喜事喝烧酒,他这会心里舒坦,他想到路口张光仁的小卖部佘一瓶二锅头,狠狠地喝一顿。
  八斤看到小卖部门前的斜坡上停了两辆蛤蟆样的小汽车,一辆是红色的,一辆是黑色的,八斤很容易便分清了它们的颜色,就是一红一黑的小汽车。小卖部里传出沙哑激昂“八马双飞”、“恭喜发财”的吆喝声。八斤在路旁冒出的半边无雪的石头上磕了磕沾满雪的鞋子,抬头走向小卖部。八斤发现了一件事儿。
  小卖部门前黑色的小汽车还稳稳当当地停着,稍上一点的那辆红色的小汽车却不规矩了,鬼使神差地沿着斜坡动了起来。八斤羡慕开汽车的人,那么四平八稳,将本该两只脚走的路换成了四只脚,他拧一把方向盘便一溜烟消失出酥油沟。可是车里的人迟迟不拧方向盘,且越来越快地接近着黑色的小汽车,终于两辆车彻底地接吻了。“咔咣”,红色小汽车顶着黑色小汽车,继而拐到小卖部门前的一颗榆树上,后面又是“嘭”的一声。
  两个人拉开小卖部的布帘子挤了出来,红光满面,想必刚还猜拳摇色子尽兴呢。此时,两个人的脸上却无比凝重起来,眉角旋出一个接一个的弯儿。
  “嘿——啊!哧哧——”一个中年男子抹了把脑袋。
  “日他祖宗哩!另一位蜷着两只手相互狠狠敲了一下,连带着顿了顿脚。
  他们的脸红润中泛出淡淡的白,愣着眼睛看深吻着的两辆车,张光仁也半掀布帘跟着愣神,这一桩本可持久的买卖恐要泡汤了。
  “咋办?”黑色小汽车的车主绕着黑色小汽车转了一圈,保险杠已经成了锅圈样,两只喇叭大灯的镜片也荡然无存,后箱坑坑洼洼地陷了进去,貌似美国探测月球时,月球被撞下的那个坑,露出同样开了窟窿的灯泡。
  “八马双飞了!还能咋?酒喝不了了拜识(结拜兄弟)!咱到修理厂拾掇去。嗨!”红色小汽车的司机叹。
  “嗬——嗬——”黑色小汽车的司机拉了两口气,终究没有拉上来,毕竟喉结鼓了鼓还是表达了完整的一句话:“咋——算哩?”
  “啊?!算啥?”红色小汽车的司机一瞬间干巴巴不知所以。
  “你的车溜下来,碰着了俺的车,俺的车被你的车撞了,俺的车又撞上了树,树又把俺的车撞了。呐——前凹后陷!”黑色小汽车的司机有条不紊地比划着分析。
  红色小汽车的司机更诧异了,“俺的老大哥嗨!你让俺赔钱给你哩!”
  “你看这车嘛,就成这样哩!”
  “俺的老大哥嗨!咱——咱可是拜识嗨!这酒白喝哩?”
  “拜识归拜识,亲兄弟明算账,子父老子也这个理!”
  八斤伫着脚看一红一黑算账,他分明看到暖酒入肚后的两个车主一前一后地抖了抖身子,很快这抖动的频率便快了起来。黑色小汽车司机往手心里哈了一口气,红色小汽车司机往怀里揽了揽衣。
  “俺的老大哥嗨!俺的车也撞坏哩,呐——”红色小汽车司机指给黑色小汽车司机看。
  “俺的车么动弹,是你的车撞了俺的车,呐——”黑色小汽车司机将双手一拍,一摊。
  “俺的老大哥嗨——”
  ……
  八斤感觉风直往脖子里钻,脚下竟不自主地上下动了起来,身子也猛然间颤抖了两三个回合。八两不想看了,先前的两股雾气如破了的两辆小汽车前灯上的玻璃,荡然无存。
  “先前俺不怕冻的!看你们哆嗦,俺莫名其妙地哆嗦。”
  八斤要去碓臼湾,那个他惦念和钟情的地方,那个地方永远暖心。“日它先人哩!”八斤的双手捅得更深了些,抬起发麻的步子往前赶。
  八斤来到了碓臼湾,进了一座有些年岁的松树下的旧庙里。红棂的窗户,青赤庙梁,一高一低的石块,铺就着陈年的院落。一口大钟横卧在墙角里,在隔墙而入的松树的保护下,雪并未压盖,其上堆满岁月的尘土积淀。八斤钻进了那口铜钟,神态自若地合上眼睛。
  “俺看这钟像敌人的头盔,敲着有几分像,睡进去更像!”八斤在钟壁上咂了两拳,“那天宝塔山上的雪大哩,他和俺抢着背那玩意。”八斤再敲了两下,“俺没爹没娘的,他有婆娘、碎娃。”八斤从钟里爬了出来,“俺一下把他放倒哩,不省人事哩!俺背起那玩意,绕了几个弯子,到了敌人的心脏旁。”八斤“啊哈”了一声,“日它先人哩,俺把那些架着机枪突俺们的敌人给炸飞哩,炸得没魂没魄。日他先人哩!俺跳得慢哩,那玩意把俺炸到黄土崖下哩,睡了一大觉。”八斤又钻进大钟里,“俺醒了时,阳婆已经绕了两圈又出来哩。俺刚睡着时,他去背俺,他们都说他去背俺,他的后背上破了两个洞,不知道哪里冒出个敌人,给他背上打开两个洞。他死哩,俺活着,他给过俺一只新鞋。俺醒来后看到宝塔山哩,阳婆照的红漾漾的!”八斤踹了一脚大钟,“这大钟像敌人的钢盔,啊哈!俺在敌人的心脏里哩,现在!想到俺进了敌人的心脏,俺全身暖得要命”。八斤睡着了,暖暖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日头已斜过酥油沟,八斤爬出大钟,踏上回路。
  回去的路上,八斤思绪繁杂,他想闭上眼睛不看路、不看村,他又想睁大眼睛看路、看村。他是睁着眼睛回去的,八斤发现路中央的雪已经消融得差不多了,想来他在大钟里的时间段中,正午的太阳已经消去了一大片被路人踩踏过、变了质的雪,现在路中央又露出了土质。小卖部门口的两辆小汽车走了,较劲的两个女人也没了声息。八斤反而对这种宁静不大适应,真有了点梦的味道。不过这种宁静很快就被单桥旁的几个孩子打破了。
  一个小女孩蹲在雪地上,另外两个拉着她来来回回地溜雪。
  “该俺了,该俺了。”
  换了一个女孩蹲在雪地上,她被拉着溜雪。
  “该俺了,该俺了。”
  再换一个男孩蹲在雪地上,他被拉着溜雪。
  如此往返,“咯咯”的笑声,合着单桥下、冰层里的暖水涓流,奏出酥油沟独异的音韵。
  八斤抽出袖管中的双手,经过他们,脸上现出难得的笑容,推开了他的双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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