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树
小杰又迟到了。 小杰蹭到教室门口,白色的运动鞋已经看不出本色了。班主任凶神恶煞般的站在教室门口,铁青着脸,拿眼神瞄了一眼教室里的钟表,屋里的学生们也跟着瞄了一眼。 小杰自己在家。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起床,一个人上学。 “你爸昨天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他……他不管我起床……” “那你吃饭了吗?” “没……” 小杰的手背上有一圈黑黑的皴,只有指甲盖惨白,而且还很长。教室外边有三三两两的学生迟到,有的着急在跑,有的慢吞吞,无不例外的是睡眼朦胧的脸上有昨晚上睡出来的眼屎。 班主任走进了教室,教室的门在她身后无声的关上了。教室里人声鼎沸,学生们呜呜啦啦的背书声把这冬日的早晨搅和的焦躁不安。 小杰听着同学们的读书声,用手揉着绞痛的肚子顺着走廊的墙壁慢慢的蹲下。他没吃早饭,晚饭也是他出去买的,买回来的是上边漂了一层红油的红烧板面。辣的爷俩吸溜吸溜的,他出门的时候,父亲还在床上躺着,纸板箱子上的一次性饭盒里结了厚厚的一层油脂。父亲临睡觉前甩了50元钱给小杰。小杰捏着那50元钱,等他晚上回到那个出租屋里的时候,就又会是一个人吃饭睡觉起床了。 小杰的肚子越来越痛了,他呲着牙,唏嘘着,书包摩擦着墙壁,发出刷啦刷啦的响声。 “报告,老师,我肚子痛,我要上.....” 班主任嫌恶的眼神望出去,眨了一下眼睛,微微颔了一下下巴。走廊里的脚步声极速响起,书包随着身体的晃动刷啦刷啦响着。 早读课结束了,小杰从外边挪了回来。黑黄的脸上已经有了一层毛茸茸的毛发,已经有了大男孩的样子了。班主任招了招手,小杰跟着进了办公室。 “把书包里的东西都拿出来吧,”班主任轻描淡写的说道,“你又把零食带进学校里来,纪律三令五申不允许吃带包装袋的零食,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垃圾食品?辣条,肥牛,还有牛肉干....吃这些能顶饭吗?!不肚子痛才怪呢!”花花绿绿的食品摊在今天早上刚交上来的作业旁边,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味精味。 零食的主人耷拉着脑袋,一股臭哄哄的鞋味混着添加剂的味道在冬日的早晨酝酿着。 “我爸还没起床……他今天又要出门……零食都是我提前买好的,早晨醒来来不及到小摊上吃饭,就吃点这个.....今天我以为我爸会叫醒我,就没上闹钟,结果就睡过了……” 嗫嚅的话断断续续,也被陆续到来的老师打断了几次。老师们都认得他,也都感慨着这个男孩的生活。家里就只有爷俩,父亲还经常不在家,他们从贫穷的乡下来到这个新建的城市里,父亲用几天的离家换回爷俩每日的开销。没有大人管束的孩子吃不上饭,学不好功课。 “哎,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小杰低着头,左脚搓着右脚,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哎......给你这个,别总吃零食,对身体不好。拿着,听话!” 班主任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来一个月饼,月饼的外包装纸已经都透了油了,透明的能看到月饼的酥皮,一层一层,包裹着花生芝麻青红丝还有脆甜的冰糖块。小杰推脱着,手不自然的扣着月饼的透明包装纸。 “晚上记得买个馅饼喝一碗粥。记得上闹钟,按时起床别迟到!” “……..” 小杰点着头,鼻子里抽了一声,转过身,低着头走出了办公室。 第一节上课了。 那树 那棵树在这个山坡上住了十年了。它把跟扎在了土壤深处,它把枝叶散开,每到周末,这里都会有一群人坐在它的浓荫里,铺开毯子,摆上食物,拿出扑克,消磨快乐的时光。 离那棵树不远的山坡上也有一些树,和它一样,正值壮年,光滑的枝干笔直挺拔。它们的身上从不生虫子,叶子如同手掌。夏风习习,它们张开热情的双手啪啪的鼓起掌来。 初秋的一天夜里,本不该下如此大的雨。雨水顺着山坡冲刷着那树。洪流想把这片山坡夷为平地,那树可不答应。它的大脑袋不晃了,它的根紧紧抱住山坡。大的根、小的根、毛细的根,都紧紧的拥抱在一起,雨水哗哗的流淌过,雷鸣电闪之间,惨白的根裸露着,根下面是泥土。 雨过天明的人们惊魂未定地站在山坡的下边,感叹着,“还好有这些大树,没有发生山体滑坡。”那树也开心的晃着身体,这片土地,这些兄弟姐妹,还有这些善良的村民,都是它不能割舍的亲人。它要守护这片土地,就像村民们守护它一样。它还要在这里繁衍子孙,让这片山坡郁郁葱葱,让山下的村民们不再担惊受怕。 秋深叶落。 一天,山下忽然来了一群喘着白气两眼发光的钢铁家伙,还有一些端着哧哧作响工具的人。那些人两人一伙,三人一队,在这片山坡上东转转西看看,用皮尺围量着一棵棵大树的腰围,不时的喷上一些白色液体。 一个黑瘦男人打量着那棵树,仰起脸顺着树干一直看到树冠,叶子已经在秋风的肆虐下荡然无存,只有树枝,伸着手,不知道在乞求什么!男人来到这里已经三天了,就为了寻找一棵这样的树,笔直健壮,粗细正好。 那树的身上也有了白色的液体,它觉得不妙! 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拿来了铁锹,端来了哧哧响的东西。一阵剧痛,它的一条最外边的根流出了透明的血,血黏黏的,粘在寒光闪闪的铁锹上,又沾到了另外一条主根上。钻心的痛传遍全身,那树扭动着身体,它想挣脱,它想快快结束这难熬的痛苦!那树倒下了,巨大的头颅重重的砸到湿润润的地面上,折断的树枝跳起来,惊恐着看着自己的母亲。它们不明白,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居民为什么要换地方?这里有新鲜的空气,有飘翔的小鸟,还有期盼它们快快长大的善良的村民。进城就那么好?那树想不明白。但不管那树有多少不解,等待它的命运将是离开大山,进入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成为每一只宠物狗用尿占领的地盘。 男人满头大汗的站起身来,欣赏着横倒在身旁的战利品,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在嘴角荡漾开来!这棵树能换个好价钱。他可以回家了。 老杰 老杰四十多岁,专门为城市绿化部门倒腾绿植。每次出门都是一周,进山搜寻,挖掘砍伐,运出大山,栽种进城市的每条道路两旁。 老杰一走进这里,一眼就相中了那棵大树。 老杰和几个朋友一起把那树的长发剃光,多余的根须斩断,用粗粗的麻绳五花大绑的把那树押上了卡车。卡车在崎岖坎坷的路上颠簸着,那树最后凝望着那片山坡,再见了,我的家园,再见了,我的兄弟姐妹们。山风飒飒,飘落一地的手掌追着绝尘而去的卡车,无可奈何的挥手作别。 老杰的卡车开进了一条光秃秃的街道。街道两旁有深深浅浅的土坑,土坑的壁上还残留着白色的石灰,周围是碎砖烂瓦里掺杂着黏糊糊的土壤。人们把那树从车上押下来,给它松绑,把它扶正,郑重的放进了土坑里。人们谈笑着,一截还没燃尽的烟蒂扔进了土坑里。那树从甜腻的土壤里来到了陌生的城市里了,它好奇的倾听者,只有呜呜的马达声,偶尔夹杂着刺耳的喇叭声。 那树的根试探着伸出来,它碰到了一块砖头,它小心的绕过去,土壤是苦涩的。它感觉喘不上气来,虽然外边已经雪花飘飘,但它依然口渴难耐。 老杰数着到手的红红的钞票,盘算着回家可以给独自在家的小杰买一双运动鞋,还可以领着孩子去吃一顿大餐,还可以给在老家的父母寄一些钱回去。出门在外这么多年来,老杰觉得对不起孩子和老人,他想补偿他们,可是钱能补偿吗? 家在湖北的老杰想起了他刚到这座城市的时光,那年他三十八岁,因为没有文化,找不到好的工作。他做过保安,因为公司的一次的失窃被开除。他卖过小吃,因妻子的离开也不得不放弃。妻子留下了十岁的儿子与老杰作伴,至今不知所踪。父子俩相依为命,饥一顿饱一顿,小杰也长到了十四岁。小杰学习成绩跟不上,刚开始的时候,老师还经常的打来电话,隔三差五的叫家长到学校,后来就再也收不到老师的电话了。老杰觉得对不起儿子,他不知道进入城市里生活是对还是错? 小杰已经放学了,空荡荡的出租屋里冰凉,一周前吃过的牛肉板面的餐盒还摆在纸箱上,水已经风干,只剩了红油板结成块。 小杰睡了,老杰在地下刷着小杰的运动鞋,那树在艰难的呼吸着城市里凛冽而又腥涩的空气。 夜已深,雪花没心没肺的飘落下来,落在那树光秃秃的头颅上,也飘落在出租屋的屋顶上,城市在雪夜里沉沉睡去。 他们不管愿不愿意生活在这里,都将成为这个城市的一部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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