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秋
| 阿黑坐在田间的坟头上，望着一片金黄的稻谷。喃喃的说着：“芸啊，今年又是个丰收年，你看到了吧，这整片的金黄，多美啊。” “恩，不打算自己收了，老了，镰刀也拿不动了，我想着吧，要不了多久就会去陪你了。” “我记得你的嘱咐，晒的那些菊花啊，我现在天天喝，秋天最容易上火的。” “诺，这是最鲜的湖蟹，前两天俊让东子从苏州带回来的。我今天特地拿来给你尝尝，还有这坛子老酒，我舍不得喝，都是和你一起喝的。” “你说俊啊，那小子还算孝顺，都催我好几回了，让我到苏州去，我是哪儿也不想去。”阿黑叹了口气，继续道，“我想着吧，去哪里我都不习惯，人老了，还是家里好，都住了一辈子了，哪儿也不想去了。” “就这么着，陪你聊聊天，说会话，我就知足了。再说我要是走了，就不能常来看你了啊。”阿黑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望望天空，接着又低下了头。 “好了，我也该回去了，你啊，就不要瞎操心了，有我，都好着呢。”阿黑起身挎起篮子，又转回头若有所思的说，“你要好吃好喝的，知道吗？在那边照顾好自己。” 转眼都二十年过去了，阿黑年纪不算大，也就五十五，但是长期的体力劳动，已经让他身子骨大不如前，脊背微佝，耳朵也不灵了，头发已经像雪一样白。 今儿个是秋分，每年的这一天他都会去看芸，二十年来不间断，有时候在坟前一坐就是一整天，什么也不说，或者一说就不停。这不，俊都二十八了。 （1） 阿黑，姓何，名字没几个人记得，因为长的比较黑，所以这里的人都叫他阿黑。阿黑本不是这个村子的人，听我娘说，那一年北方闹饥荒，阿黑是逃难过来的。说来也真是惨，那次饥荒饿死了好多人，北方大片地区尸横遍野，民不聊生，阿黑算是命大的，被村里的黄老爷子捡回了一条小命。 那时候，阿黑还是个孩子，七岁左右的模样。 黄老爷子是个大财主，北方有好多田产，这一年的饥荒，让黄老爷子北方的生意受到很大的影响。所以去了趟北方，去看看还能挽回点什么。 熟悉这黄老爷子的人，都知道他是村里出了名的恶霸，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所以才家大业大，撑起了那么大的一片势力。但黄老爷子的夫人却是个热心的大善人，平时总爱周济点穷苦人，也经常会到镇子里的观音庙去还愿。路上遇到些讨饭的、小孩子什么的，总会给点铜板，给个馒头啥的。所以整个村落看到黄老爷子大家都躲着走，躲的越远越好，而看到夫人则是越亲近越好的。 夫人是个信佛的人，知道黄老爷子平时不积德，怕遭报应，所以自己多做善事，希望能弥补一二。 一直以来，夫人很受村里人爱戴，谁家有个七灾八难的，夫人都会偷偷的施点银两，帮助度过难关，当然这些事情黄老爷子都是不晓得的。也许是夫人的诚意感动了神灵，终于在黄老爷子五十五岁的这年，得到了一个女儿。 黄老爷子一共有过八位夫人，前面七位都没有能给黄老爷子生产过一男半女，所以后来死的死，卖的卖，还有被黄老爷在赏给下人的。总之，不能给黄家传宗接代，黄老爷子就说她们不详，辱没门风，所以也都没有好下场。 终于到了夫人这里，黄老爷子得了个女儿，所以夫人才立住了脚。而黄老爷子年岁已高，再也没有那么多精力了。所以对女儿视若珍宝，掌上明珠。这么大的一份家业也就落到了女儿和未来女婿的身上。 （2） 也许是阿黑和黄老爷子投缘，谁能想到一个出了名的恶霸财主会救人？ 这恐怕也是黄老爷子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好事了。 那一天，秋风萧瑟，北方已经很冷了，黑水河边尸横遍野，地上的草根都被挖没了，更别说树皮。还有一股浓烈的腐尸气味，黄老爷子的马车已经走了一天，马儿吭哧着不肯前行，还直跺着蹄子。 车夫知道是马儿渴了，牵着马连着车往黑水河走去。路上全是横七竖八的难民和尸体，车子根本没法前行，黄老爷子不得不下车步行，就在黄老爷子踱着步的时候，一个孩子抱住了他的脚，有气无力的说着：“爷爷，救救我，救救我。” 要是在平时，黄老爷子早就一脚踢开了，可能还要狠狠的踹上一脚，骂一句：“滚开，臭要饭的，王八犊子。” 可是这次没有，那一句“爷爷”叫的那么真切，那么动人。已经一把年纪的黄老爷子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自己。就在那一瞬，黄老爷子做了个反常的决定，他决定收留这个孩子。 从此，阿黑就生活在了黄老爷子家里。 由于乖巧懂事，所以深得黄老爷子和夫人的喜欢。也就是这一年，黄老爷子和夫人产下了女儿。 （3） 阿黑一天天长大了，虽然人长的黑了点，但是做事情吃苦耐劳，黄老爷子的家业也在阿黑的打理下井井有条，生意也是越做越大了。所以黄老爷子把家里的一应大小事情全部交给了阿黑打理，自己只负责定期的看看账本，算算又有多少钱进账就行了。 女儿也渐渐的大了，越长越标志，转眼已经到了及姘之年。整天生活在无忧无虑的环境中，过着富家小姐的生活，有好的老师教着，文墨颇通，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没事的时候，也和夫人学学女红，能做很好的针线。 这一天，夫人和黄老爷子提起女儿的婚事，想听听老爷子的想法。夫人知道，在女儿的这件事上，自己是做不了主的。 黄老爷子抽着烟袋，翘着二郎腿，两眼微眯地说：“要找一个配的上我闺女的，还要让我放心把这么大的家业交给他。” “闺女已经及姘，这个事情得物色起来了，老爷。”夫人觑着黄老爷子，故意把“老爷”两个字的声音拖的很长。 “是啊，闺女不小了。你待我想想，看看周围四里八村的那家配得上。”一袋烟已经抽完，黄老爷子在桌边磕掉烟灰。 “其实阿黑这小子倒是不错，人也勤快、能干。就是家境差了些。”黄老爷子继续说道。 “是啊，我也喜欢这孩子，在我们家生活了这么多年，知根知底的。也没把他当外人，跟自己儿子差不多。”夫人附和着说道，心里早就有这打算了，就等着黄老爷子开口。 “你顺便也去问问闺女的意思，我也再找找看，若四里八村真没配得上的，闺女自己也愿意，那这么着就行。只是现在不要告诉那小子，我还得再考察考察他。”黄老爷子意味深长的说。 “好，闺女我去问。” （4） 阿黑不懂什么文墨，也不知道什么琴棋书画，但是很聪明，尤其是做生意、算账上面是一把好手。总能把一应大小事务处理的井井有条，纹丝不乱。 从来小姐的一应事务也都是阿黑料理的。阿黑是看看小姐长大，在阿黑的心中对小姐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尤其在小姐长大以后。而小姐的心中也一直把阿黑当成亲哥哥一样，但是毕竟不是亲哥哥，从小又一起长大，照顾着自己的方方面面，所以在小姐少女的芳心里也有着一种莫名的情愫掺杂着。尤其是每次看到阿黑给家里的伙计们分配任务的时候，那种率性，那种果敢，让小姐由衷爱慕，欣羡无比。 常常傍晚吃完晚饭的时候，小姐都会和阿黑在花园里散步，有时候追着问阿黑，让阿黑讲生意上的趣事给她听；有时候又把阿黑当听众，把自己在书本上看到的小故事分享给阿黑。 久而久之，这就成了一种习惯。 偶尔阿黑会到外地去打点生意，少则一星期，多则一个月，小姐就会在家里翘首以盼。阿黑不在的日子里，小姐的生活也缺少了很多乐趣。 她知道，每次阿黑回来都会给她带各种各地的小玩意，还会给她讲外面的风土人情，沿途的趣闻轶事。每次都听得她很神往，但是老爷是不会容许自己出门的，所以只能闷在家里。 很多时候，小姐希望阿黑出去，因为可以给自己带小玩意，还可以给自己讲很多有趣的故事；但有些时候，小姐又害怕阿黑出去，因为阿黑一旦出去了，就没有人陪自己散步，没有人听自己说一些书本上看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现在小姐的闺房里已经摆满了阿黑各地带回来的小玩意，有海螺，有雨花石，有镜子，有梳妆盒，还有一些洋人的玩意。所以阿黑不在的日子，小姐经常会盯住这些小东西出神。 不过，有一样东西小姐是一直带在胸前的，就是阿黑带回来的一只同心锁。 （5） 就这样，小姐和阿黑的感情越来越深了。 又一年的秋分时节，花园里的桂花开了，浓郁的香气洒满了整个天空。石子路的两边小草依然旺盛，夹竹桃的红色花朵已经慢慢的开始凋落。木槿花还怒放着，与旁边的蔷薇相呼应，有鸟儿欢快的在花木间叽叽喳喳的，矮小的盆栽中，新品的菊花已经含苞待放，而去年的菊花干已经晒好封存了一年的时间。 小姐每年都会把九月盛放的菊花采摘起来，晾晒成菊花干，每年的秋分时节再把菊花干用网袋装起来挂在桂花树下，一直挂到桂花凋落。然后再封存一段时间，拿出来泡菊花茶喝，这样的菊花茶是最好的。不仅有菊花的香气，细细品尝还有桂花的浓烈滋味。 而整个九月的早晨，小姐都会在花园里忙碌着，叶片上的露水会被收到一个个精致的小瓶子里，若是用这些露水泡制菊花茶，那就是人间极品了。而阿黑也会在整个九月陪着小姐一起忙碌，一起制作菊花茶。 桂花的香味真是太好闻了，而花园的景色也真是好美好美，完全没有秋天的萧瑟，那条在花园深处的条凳，那个爬着青藤的秋千架，还有花园最后面的小木屋，都是阿黑一刀一凿的做给小姐的，其实也是做给自己的。因为每个傍晚，他们会并肩做在条凳上讲故事给彼此听，也会到小屋里品尝前一年做好的菊花茶，还会到秋千架上荡秋千。 有一回，小姐荡秋千的时候想起了苏轼的词，就随口说了句：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消……后面突然停了下来。阿黑在旁边使劲的摇着秋千架，看着秋千忽高忽低，听着小姐玲珑的笑声，但是忽然间，小姐不说话了，跳下秋千，扑到阿黑的怀中，哭了起来，阿黑一时不知所措，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能拍着小姐的肩膀，问怎么回事？ 其实，小姐是怕自己和阿黑会像词里的人一样，所以才伤感哭泣。 （6） 夫人在房间里做着针线，丫头小红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 “不好啦夫人，小姐又吐了。” “你这丫头，什么不好了，‘呸呸呸’，有什么事情，慢慢说，别着急。” “这几天，小姐吃不下东西，还老是要吃一些稀奇古怪的。经常呕吐不止，也不知道怎么了，又不让我说。而且这两月月信也不准了，这个月到现在都没来。”我是实在看不下去了，怕出什么事情，所以才来告诉夫人的。小红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完了这么一大串话，小脸憋的通红。 “老爷知道了吗？”夫人急切的问。 “还没有，奴婢不敢告诉老爷。” “你做的好，不要告诉老爷，我会处理的，你先回去照顾小姐。”夫人眉毛拧成了一道弧，再也没心思做针线了。 听完小红的诉说，夫人心里已经有了七分的狐疑，大夫看完后，便确定了。 是的，小姐怀孕了。 夫人看着闺女又是心疼又是恨，想高兴又高兴不起来，想生气也不知道该找谁生。又不敢告诉老爷，这事情要让他知道，还不知会闹出什么风波。 得知那个男人是阿黑的时候，夫人把指甲掐到了皮肤里，恨恨的骂道：“你们怎么就这么就做出这种事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老爷本来已经同意把你嫁给阿黑了，你们倒好，先做出这种事情来了，你不懂事业就罢了，阿黑也跟着犯糊涂。” “如今出了这事情，也没法隐瞒了，老爷迟早会知道的。还不如现在就告诉老爷，让老爷来做主吧。”夫人说着，眼泪也流了下来。 小姐一咕噜从穿上滚了下来，跪倒了夫人面前。 “娘，都是女儿不孝，女儿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你千万不能告诉爹，爹会打死黑哥的。娘，我求你了！” “娘，你让黑哥走吧，不然爹真的会打死他的。” 这时，阿黑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夫人，这都是我的错，你要是责罚就责罚我吧，小姐是无辜的，都是我不好。”阿黑边说边狠狠的抽着自己的嘴巴，打的嘴角都流了血。 “你停下来，这是干什么？”夫人不安地望着阿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黑哥，你走吧，走的越远越好，不然爹会打死你的。”小姐一边焦急的说道。 “芸，我不能丢下你不管，我不走。” “你快走啊，快走。”小姐一个气厥，晕了过去。众人七脚八舌的把小姐抬到了床上。阿黑却愣在了一边。 “你干的好事！”黄老爷子手里操着跟胳膊粗的木棍，怒气冲冲的闯了进来。 二话没说，向着阿黑的身上便打了下去。只听“咔嚓”一声棍子折成了两截。阿黑，一个踉跄趴在了地上。 黄老爷子抡起断掉棍子准备第二下，棍子还没落下，人先倒下去了，“哇啦”一口鲜血吐了出来，顿时满地桃花。 当大夫赶到时，黄老爷子已经没有了气息。 （7） 九月的天气已经有了些凉意，因为老爷子的死，这件事情也就告一段落。但是黄老爷子死后，巨额的家产却又成为了争夺的焦点。 黄老爷子的弟弟，侄子都来了，他们欺负孤儿寡母，阿黑本就不是黄家的骨肉，加上又把老爷子气死，也没有名分上正式女婿的地位，眼睁睁看着财产被瓜分而无能为力。 夫人出来阻止，他们根本不放在眼里，甚至还出了手，夫人气不过，也在郁结中得了重病，不久就离开了人世。 最后，阿黑只能带着芸和未出世的孩子，离开了这个地方。 萧瑟的秋风吹着满身的凄凉，枫叶红的滴血，阿黑又一次来到了黑水河畔，这里是他们最后的栖息地，这里有一块不在黄家账面上的土地和最后的三间茅房。 从此，阿黑自己种田，自己做生意养活自己和芸。在离开一年后的秋分这一天，一个孩子来到了世上，他就是俊，阿黑和芸的儿子。 这时的黑水河已经变了模样，有鸭子、鹅在河里游水，河边长满了青草，当年被扒光的树皮也已痊愈了伤口，有些还长出了新叶，新枝。黑水河的水已经变得清澈，可以看见鱼儿和水草。 阿黑在屋子的四周种上了菊花和桂树，孩子出生的这一天，屋外的桂花散发浓烈的香，菊花也含着肥厚的花脉，阿黑在这一天，像从前一样采摘菊花，酿制菊花茶干，拾取露水，做烹茶之源。而芸就在旁边默默的看着阿黑的一举一动，一切还像从前一样的美好，但却已经不是从前。 这一天，芸让阿黑在树下埋了坛桂花老酒，说留着以后秋分时候喝，就像菊花茶一样。可是芸再也没能与阿黑一起喝茶，一起喝桂花老酒。产后坐月子期间，缺医少药，芸染上了重病，在孩子出生后半年不到的时间，芸就撒手人寰，将阿黑和俊留在了世上。 （8） 阿黑本想随芸一起去，但是看着可爱的儿子，只能强忍着悲痛。 在之后的二十多年里，阿黑含辛茹苦的独自抚养俊长大，既当爹又当妈的，高大挺拔的个子也被繁重的体力活压成了佝偻，乌黑的头发也变成了白雪，耳朵也不再灵敏。五十五岁的年纪却有着八十岁人的沧桑。 芸离开以后，阿黑没有再娶，但是每年的秋分总不会忘记去芸的坟前，带着桂花老酒和菊花茶。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有时候又会唠唠叨叨的自言自语说很多的话，就像是和芸之间的交流。 现在俊长大了，成家了，也出息了，在苏州买了房子定了居。可是阿黑就是不愿意过去。我和俊是最好的朋友，从小就是，从阿黑搬到黑水河畔的时候就成了邻居，俊太忙，时间也少，而阿黑又不过去，所以很多时候我从苏州回来都会带来俊的问候，并捎回来很多俊准备的东西。走的时候也会带着菊花茶过去，每次都带，不管多少。俊也养成了喝菊花茶的习惯。 阿黑也会经常给我泡菊花茶，边泡边回忆着说：“这是你婶子在时做的菊花茶，尝尝，尝尝。” “你婶子的手艺是最好的，我做的就没你婶子做的好喝。”每当说到这里阿黑黝黑的脸上都会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不得不说，阿黑的菊花茶真的很香，有股桂花的滋味，也有菊花的淡然。 而，我就是东子。 （9） 又逢一年的秋分时节，芸已经去了二十八年了。 这而是些年间，阿黑却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就像芸在世时谈话一样。 秋分时节，蟹是最肥的，而苏州的蟹又是最好的。这次俊让我特地的带回来给阿黑尝尝。当我进门的时候，正看到阿黑拿着桂花老酒准备去了芸的坟头，知道我带来了蟹，高兴的招呼我：“东子，我得去看看你婶子了。等我回来给你泡菊花茶喝啊。” 阿黑边说边接过我手里的蟹盒，蹒跚地向着稻田边坟头的方向走去。 坐在田间的坟头上，望着一望无际金黄的稻谷，喃喃的说道：“芸啊，今年又是个丰收年，你看到了吧，这整片的金黄，多美啊。” …… 我再次见到阿黑是在第二天的早上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