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无痕
| （一）落雪 1、 离落 片片冰凉的晶莹迎面扑来，带着些许清甜的气息，迷离了我的眼帘，在细密纷飞中，我伸出纤纤玉手想去承接更多的莹白，孰料，握住的只是瞬间湿润掌心的落寂，一场虚无。 这时，丫鬟匆匆跑过来，给站在栏杆前的我披上了一件御寒的大氅，一如寒冬傲梅的水粉，妆点了长安显贵家的千金离落的绣楼，自然也妆点那个人的一双眼睛——听丫鬟将，那个吴家公子在数次提亲遭到拒绝后，便买下了与我的绣楼遥对的一家宅邸，从此，他不再与昔日的狐朋狗友厮混，远离了曾经花天酒地和放荡不羁的生活，而是每天站在那座宅邸的高楼之上，遥望这个方向，风雨无阻。 一点相思一点守候，这就是所谓的人世间的痴情吗？我不禁摇头叹息，转身离开回廊，走进闺房。 在这个喧嚣的尘世间，他能坚持多久，他能等待多久？等到灯火黯然，等到曲终人散，还是等到沧海桑田？ 就让这袭水粉在他的眼前消失吧，雪本无心，落地无痕。 2、无心 远远地看到那袭水粉兀自消失在绣楼的回廊里，我的心突然剧烈地痛了一下，这种痛让天地间的洁白都无法照亮我眼前和心底的黯然——的确，我曾经放马长安太张狂，辜负了无数红颜月上柳梢头的苦守痴盼，再加之，因我本是姓吴，所以，人们便取其谐音，都戏称我为“无心公子”，可是，自从去年今日的那一场雪，我邂逅了在长安梅园赏梅的她后，我便知道我不再“无心”。 在她面前，人世间的百媚千红都会颜色尽失，只因她的美，不落凡尘——一颦一笑一转身一侧睫，娴静如水，低回婉转，仿佛凝结了天地间所有的美丽却又抛弃了天地间所有的浮华。 那一瞬消黯，为谁凝眸？那一夜良辰，为谁虚设？那一声横笛，为谁悠扬？那一场别离，为谁相思？那一世浮生，为谁轻狂？ 从那一刻起，我决定洗心革面，做一个专情专一的有心之人，即使我的数次提亲被她无情回绝，但我依然坚信，我会等到人面桃花相映红的那一天，也许，就在明年的春暖花开之日…… 雪，还在下，它魅惑了谁的红尘？ 3、雪魅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我紧闭双眸静静地躺在床上，在无限的寂静里想象着漫天飞舞的飘逸，当然，以我的功力我还能听到雪落的声音——那是天地间最美妙的仙乐，婉转、轻柔、飘渺、清新、灵动，只有在这样美妙的仙乐中，我才能拿出我那把沉寂了一年的“雪之剑”，让它略显苍白瘦削的身躯去接受芬芳热烈的人血的滋润。 今夜，我要杀一个人，杀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曾经上奏折恳请皇帝治理泛滥的黄河，拯救两岸黎民，但是他却在暗地里私吞了大量用来赈灾的银两。更重要的是，他曾经辜负了一个女人的守候——想当年，在寒窗苦读功成名就之后，他抛弃了那个与他私定终身的秀才家的小姐，而迎娶了当朝宰相家的千金，可怜那秀才家的小姐，本已暗结珠胎，为世人所诟病，被情郎抛弃后，更是感觉再无颜活下去，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悬梁自尽…… 想到杀字，不禁心潮难平，我猛地睁开了双眼——漫天的雪光照亮了屋内的每一个角落，一如白昼，但是我却知道，暮色已至。 养精蓄锐，整理行装，我将趁着夜色出发——杀手雪魅，将会给罪恶的长安城再添一道伤痕！ 4、伤痕 长安城又下雪了，一年一度天地苍茫。 我知道那个杀手该出动了，在今夜。 每年她都会在风雪之夜手刃一个人，一个罪恶累累却依然活得逍遥自在之人，一连三年，从未失手，而那风雪也会替她掩住一切活动的迹象，不留下任何痕迹。她若再杀，便是第四个罪恶之人——与心而论，我相信她绝不会错杀无辜，一如我相信她的那把“雪之剑”只有在风雪大作的夜晚，才会发出灼灼的白色荧光，刺痛尘世间所有罪恶的眼睛！ 但是，我必须要追捕她，就在今夜。 这个让官府头疼了三年的杀手，总是能在平日藏匿的踪影不见，仿佛从人世间蒸发了一般，所以，官府将这项艰巨的任务交给了我——一个以桀骜不驯、冰冷无情、行踪诡异而著称于世的名捕，我的名字叫，伤痕。 之所以叫伤痕，不是因为我的脸上和身上有什么骇人的伤疤，而是因为：于那些想沽名钓誉加官进爵的同仁们来说，我是一道伤痕；于那些作恶多端却又想逍遥法外的人们来说，我是一道伤痕；于那个我心底深爱并想与之长相厮守的红粉佳人来说，我是一道伤痕。 因为，我真的无法给她未来…… （二）无痕 入夜。 兰尚德坐在桌前，一盏孤灯一杯清茶一本古卷，外面风雪大作，室内清幽静雅，仿佛这不该是当朝显赫工部尚书的书房，而是一世外鸿儒养身养心的陋斋。 烛光摇曳了一下，又戛然而止。 “我知道你来了——我已经等你很久了，出来吧！”工部尚书兰尚德目不离卷，悠悠说道，声音苍老却铿锵有力。 “看来你早有心理准备。”一身着黑衣，黑纱掩面的女子从屋梁上跃下，落地，无声无息。 “风雪之夜杀该杀之人，是女侠雪魅的一贯风格，所以，我从来没抱什么侥幸心理。”兰尚德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身，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子，目光竟是出奇地淡定。 “既然如此，那就引颈受戮吧！”雪魅的“雪之剑”指向了兰尚德的颈项，她不喜欢啰嗦，那只会浪费她的时间。 “等一等！”兰尚德突然说道。 “害怕了吗？”雪魅冷笑道，原来看似淡定的工部尚书，骨子里也是一个贪生怕死之辈。 “我不怕死！”兰尚德直视着隐藏在黑纱下的雪魅的眼睛说道：“但是，有两件事情我必须让你知道！” “好吧，你说！”雪魅收回“雪之剑”，她倒想听听这个工部尚书有什么辩解之词。 “我知道你杀我的两个理由：一是我贪污了大量用来赈灾的银两，二是因为我曾经辜负了一个红颜的守候。”兰尚德说道。 雪魅冷笑，不做声。 “可是，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贪污那些银两——你看看我的府邸，简陋质朴，哪有一点富丽堂皇的样子，平日里一家老小更是粗茶淡饭，省吃俭用！其实，那些银两我根本没有得到，而是被一个人以我的名义据为己有后，送给他最宠爱的女人去挥霍！” “这个人，不是我的亲人也不是我的朋友，但是对于他提出的这个荒唐要求，我却无法拒绝，因为‘君为臣纲’，他就是当今的皇上！他怕他挪用国库的钱财去讨爱妃的喜欢会遭到朝中大臣的反对，他更怕他那个飞扬跋扈嫉妒成性的皇后会跟他纠缠哭闹，所以他便设下这一瞒天过海之计，让我来替他背这口黑锅！”言语间，兰尚德不禁痛心疾首。 听及此，雪魅隐藏在黑纱后面的目光变得更加冰冷。 “至于那个秀才家的小姐，的确曾与我私定终身，但是在我金榜题名后我并没有辜负她，相反我还决定迎娶她——她之所以自尽，是因为她觉得无颜面对我，原因是我从未对她有过越礼之举，而她却已然珠胎暗结！伊人已逝，为了保全她的名节，我只好沉默不语，当了世人眼中背信弃义的负心郎！” “人终有一死，不足畏，但我发过誓，我要把我的苦衷讲给我临死之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这样，我才能瞑目于九泉！”言语间，竟有两行清泪自兰尚德苍老的面颊上缓缓滑落。 “你动手吧！”兰尚德双目微闭，神态自若。 雪之剑未出，因雪魅的心在迟疑，这小小的迟疑是她数年杀人过程中从未出现过的情况。 今夜，她怎么啦？ 忽然，书房的窗子被吹开，狂风挟着鹅毛大雪迎面袭来——蜡烛来不及挣扎，倏地被吹灭了，在窗外透进的淡淡雪光中，屋内些许的温暖被寒冷的冰蛇吞噬殆尽。 当然，让雪魅感到更冰冷的则是——一个身着黑衣的蒙面男子站在了她的身后，剑光惨淡，同人一样无声无息。 雪魅之剑和伤痕之剑，在对决前的寂静里暗自较量，却也是暗自欣赏。 “哈哈哈——”兰尚德在看到蒙面男子后，不禁发出了得意的笑声：“这位，才是我拖延时间真正要等的人——天下名捕伤痕！” 雪魅不禁恼羞成怒，她手中的雪之剑蓦地舞起，在漫天雪光中仿佛有一条白色游龙携着狂风暴雪的无尽力量穿透寂寥的黑夜，直奔兰尚德的咽喉而去！ “咣——”的一声，伤痕之剑，已然截住了白色游龙的气势，宛若在风雪之夜顽强挤出的一弯明月，看似漫不经心平凡至极，实则是拥有穿透厚重乌云的排山倒海之力！ 兰尚德趁机爬出窗外，在风雪中踉跄而狼狈地行走，似乎想为自己寻找一个安全的避难之所。 雪魅冷笑，兰尚德不知他最好的避难之所就是他拖延时间等来的名捕伤痕，除此之外，无论他逃到哪里，她都会轻而易举地找到他，结束他的性命。 剑，瞬间刺出，伴着风声。 剑，蓦然挥起，闪着寒光。 两剑相撞，火星四下飞溅，响声不绝于耳，这招招式式饱含了对决的无情与唯美。 由屋内到屋外，由逼仄的空间到开阔的庭院，孤寂无言，残忍无情，不需要帮手不需要观众，天地再大也不只过是两个人对决的舞台，因为，在他们的眼里，只有彼此。 当然，雪魅不会让兰尚德逃离自己的视线，她看准了伤痕之剑的一个空隙后，便携着团团雪影追上了兰尚德，把手中的雪之剑准确地指向了他的咽喉——兰尚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再无逃离的勇气。 但是，与此同时，伤痕之剑也准确迅速地指向了雪魅的后心。 “你不是一个好的名捕，因为我会在你面前杀掉你要保护的人。”雪魅轻笑。 “你也不是一个好的杀手，因为你要赔上自己的性命才能杀掉你要杀之人。”伤痕亦轻笑。 他以为她不会动手，但是他错了，雪之剑从来都是势在必得——雪魅无情地挥剑，一朵炫目的血花在苍茫的白色天地间瞬间绽放，兰尚德一声未吭便顷刻毙命。 血色让他有了一丝恼怒，伤痕下意识地刺出了手中的剑——朵朵醉人的嫣红挑染了白色的缎面，黑色的衣袂轻轻飘起然后颓然落地，在衣袂飘起的瞬间，伤痕分明看见了黑衣里露出的一截水粉的衣裳！ 伤痕的心，因那一角水粉而蓦然抽紧。 “可不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雪魅微弱地说道，对伤痕。 伤痕眉头紧锁，点头应允。 “兰尚德的那袭话是真是假……他该不该杀……我所做的一切究竟值不值得？”雪魅嘴角流出的鲜血润湿了黑色的面纱。 “人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完成即是圆满。”伤痕淡淡说道。 雪魅微微叹息了一声。 “我可不可以提一个要求？”伤痕的心突然很忐忑，就在此时。 “嗯！”雪魅轻轻应答。 “让我看一看女侠的真面目，不知可否？伤痕绝无冒犯之意！”伤痕真诚地说道。 雪魅缓缓地摘去了黑色面纱，露出了一张绝美的面庞，不落凡尘之美，仿佛凝结了天地间所有的美丽却又抛弃了天地间所有的浮华——雪魅就是离落，离落就雪魅！ “啊——”虽然因那截水粉而有了心理准备，但是伤痕在见到雪魅的真面目时还是禁不住内心的纠结而叹息出声！ “你能帮我实现最后一个愿望吗？”雪魅望着伤痕幽幽说道，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请你告诉那个无心公子，不要再等离落了……如果有来生……”话未说完，雪魅便杏眼微睁，溘然长逝。 “不！”伤痕再也无法忍住内心巨大的悲戚，他扔下手中的长剑，跪倒在雪魅的身旁，痛哭失声。 风停了，雪住了。 伤痕抱起雪魅的尸体，踏着长安城厚厚的积雪，去往一个他和她初识的美丽地方——梅园。 “如果有来生，我还在这里等你，好吗，离落？”在满目的水粉中，伤痕拿掉了脸上的蒙面巾——一张俊秀非凡的面庞显露出来，不是别人，正是无心公子。 “人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完成即是圆满。”伤痕想起了自己说过的话。 可是，在这一刻，在泣血的红梅面前，他只愿意他是那个痴情公子无心，在等他的那个惊鸿一瞥，离落。 不知何时，无心怀中的离落竟然闭上了双眼，似乎她的嘴角还绽出一丝安然的微笑，仿佛在说：“好啊，让我们来生还在这里相遇！” 原来，雪落无痕，却是化作了有心的泪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