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梦,情殇
| 一 当艾文大方得体、巧笑嫣然地和那一帮同学碰着杯、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的时候,眼角的余光早注意到了慵懒地仰靠在沙发上的叶沫。依然是无可挑剔的具有亲和力的脸庞,以及不大却很睿智的双目。酒杯仍端在手里,双臂交叉在胸前,若有所思。她自然而灵巧地旋出了大家的包围,坐到了他的旁边: “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还是那么受欢迎。那些人,都喜欢你什么呢?长得又不好看,呵呵。”叶沫和艾文说话,一贯的不羁,没正形的样子。 “我可以理解是夸我吧,而且,评价还不低呢。”艾文嘴角上扬,满含笑意的眼睛不示弱地看着叶沫。叶沫内心一阵狂跳,垂了目光独自啜饮,忘了和艾文碰杯。 “其实,不用想吧。” “嗯? “你喜欢我什么呢?” 叶沫诧异地抬起头,艾文依旧巧笑嫣然,目光直视着那些笑语喧哗的一群,不动声色地,像在和他讨论天气一样。这个小魔女——不知怎的,叶沫觉得这样称呼她不但没有轻慢,反而有种亲切的感觉。这个对叶沫来说,曾经无言的一瞥就可以汹涌成一条无法涉越的天河的小女孩儿,现在,就这样若无其事、直截了当、毫不留情地轻描淡写了他日日夜夜的柔肠百结! “你知道的,我的异性缘一直很好,同性缘很一般的啦。知道那些女生心里在想什么吗?她们在说:跟没见过男人似的,交际花,谁都不放过。甚至有更狠些的会想:水至清则无鱼,人至贱则无敌。呵呵!所以,并非如你所想所有的人都真心的喜欢我。那些有想法的女生,也只是因为男士在场而不得不做出淑女状的,明白啦?” “我打赌今晚有许多女生渴望与你共度良宵的——你可是咱们那届女生公认的白马王子呢。王子,不够绅士吧,也不陪陪人家,你让多少人整晚都在倍受煎熬,想望到心都痛了啊。”艾文不怀好意地笑。 艾文的率性让叶沫深感诧异,他蓦然回首,关注的目光纷纷避让不及,这让叶沫,这个从来都淡定自若的男人瞬间也有些手足无措。不过到底是叶沫,旋即恢复了惯常的微笑,似乎仍在和艾文谈论着风清月明。可是心里却再难平静:这是那个清清纯纯的、一尘不染的、有着淡淡的忧伤、让人怜惜的艾文吗?此时此刻的她,更像一个久惯风月的风尘女子,在对无关的后人淡然而无谓地说着从前,没有感慨、没有评判,却似有着点点的怀念。 “不要那么看着我,我还是和从前一样。只不过现在更加坦率罢了。此刻和彼时的思想一直都一样,所不同的只是:是否说出来而已。其实,类似的想法每个人都有,所不同的也只是:我说出来了,而你没有;我做出来,而她没有,对吧。所以,你不觉得我更真实,更率性,也更有魅力吗?”艾文转回头,带着调侃——不,也许是挑衅的意味迎着叶沫的目光,并且优雅地和他碰了一下杯:“你觉得,三十岁的女人,还有必要装可爱吗?” 因为猝不及防,叶沫被彻底打败。他有些懊恼自己的慌乱。可是得承认,曾经的那个可爱的女孩儿让人怜惜,而眼前的这个率性的女人却让人着迷。曾经千百次地想过,十年后的艾文会是什么样。她会变得臃肿不堪吗?会变得俗不可耐吗?可是当她走出他的梦境,站到他面前时,她的风情万种和淡定从容让他觉得有些意外,却一点也不陌生。这正是他的梦中情人啊!梦里的她不一直是这样的吗,长发飞扬,优雅淡定。谁说相见不如怀念?再选择一千次,他仍然愿意选择相见,选择真实地感受到她的盈然一握时的指尖的温柔,而不是梦里那冰冷的、没有任何体温的相牵。但是接下来的今晚,不知道可否还能够将这难以言喻的心事收拾的不露痕迹呢? “我想,我该走了。”叶沫茫然地抬起头,看艾文一脸的心不在焉。 “什么?” “我不胜酒力,所以会先去一下卫生间,然后打电话叫菁送我回酒店房间。大家是要玩到天亮的,难得一聚,我可不想成为众姐妹之的,晚安了。” 艾文悄然离去,唯留一杯未喝完的红酒,殷红的一弯,如一女子微张的红唇,似乎还默默地散发着艾文尚存的余温。 叶沫木木地靠在沙发上一动未动,酒杯已空,如空空的大脑。看着菁猫一样敏捷地去了又回,艾文略带嘲弄意味的笑在耳畔响起:“我率性,可是并不放荡”。叶沫的心里突然有了痛楚的感觉:艾文还是那样的一个小女孩!敏感的、有着淡淡忧伤的小女孩!她只是褪去了低调的苍白,换上了奢华的外衣而已。她已然化茧成蝶,率性地张扬着自己的美丽,自由地盘旋在明艳的春光里,一任群芳羡妒。只是当初,被那层薄凉细致的茧包裹着而已。不管是作茧自缚,还是化茧成蝶,都不过是不同的生存状态罢了,蝶,终归是蝶,一直未变。 和艾文的谈话声声在耳: “艾文,你变了。” “是吗?好还是不好?” “很好。” “哪里变了?” “变得淡定又知性了。” “呵呵,我说对了,评价很高啊。” “知道吗,曾经我和老公及他的朋友们K歌,朋友们逗我,把老公直往卖酒的小姐身上推。知道我当时怎么做吗?” “你不会是把酒瓶摔了吧。” “那倒没有。我选择了离开。” “够扫兴的。” “不只是扫兴,那件事让我懊恼不已的其实是,一个受人尊重的有身份、有地位的职业女性就那么败给了一个靠出卖色相为生的小女子,而且败得那么没有风度,一念之间就已经一败涂地,其实那只不过是一个很小很小的玩笑而已。如果是现在,我会选择坐在那个小姐旁边,和她聊天,然后跟她说:好了,把酒全部留下,你可以走了。你觉得如何?” “够大气,你会让你的朋友刮目相看,像我现在一样。” “并且以胜利者的姿态。” 二 艾文倒在床上,似乎真的有些恍惚。听着门扣的声响,心想菁怎么走的无声无息呢?想着她妖冶的步态,像一只妩媚的猫,艾文不由地笑了。本来是佯醉,没想到真的有了些许的醉意。也许是疲倦的原因吧。舔舔有些干裂的唇,只得起来找水喝。 听着水在电热壶中热烈地喧哗,艾文睡意全无。漫不经心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发症。凌乱的卷发让她干净而清爽的脸多了一些妩媚,也让她的心事缠缠绕绕地没了头绪。红酒晕染了的面颊娇艳灼热,她忍不住走过去打开了沐浴开关,却只是听着哗哗的水声,看着暖热的水汽慢慢地氤氲开来。 叶沫啊…… 如果一切能重新来过…… 痛楚如潮水般一浪接着一浪的涌来。曾经一直以为,无法面对的是叶沫,唯有叶沫才会勾起她的痛。可是,当她和叶沫就那样不期地重逢的时候,她却惊诧于她的平和及泰然——也许,只要有时间,真的没有什么是不可以释然的吧。所以她才会心安理得地来赴这个聚会。 昨日和叶沫的重逢情景还历历在目…… 下午三点钟。接到叶沫电话的时候,艾文正懒懒地走在文化街的林荫道上。秋阳透过疏落的法国梧桐树叶,班驳地洒落在艾文的脸上和肩上,使她并不俊俏的脸突然有了一种奇异的美。艾文的脸和秋天是很相宜的,沉静中蕴含着灿烂。她专注地、郑重其事地走着,故意踩得脚下梧桐落叶沙啦沙啦地响。毕竟是深秋了,虽无风还是落叶满地,只因干燥而少了些绵软的感觉。前面是市中心医院的正门,人也渐渐多了起来。远远地能看到院门口停了一片等着载人的出租车。 看到叶沫的号码,艾文有些激动: “叶沫你在哪里呢,上班吗?” “我在你身后啊,转身看。” 艾文下意识地回头看,只有两位老人互相搀扶着在散步。一抹微笑浮上面颊,艾文若无其事地说:“骗人,我在上班呢。又在街上偷瞄美女吧。” “哈哈,是啊,不过看哪位美女都不如艾文啊,没味道。” “呵呵,我喜欢听。打电话有事吗?” “没事。只是想起你了。” “想起还是想念啊!” “不会吧,自我感觉还那么好?” “呵呵,越来越好了呢。” 五秒钟的沉默:“艾文,我在凤宇酒店。” “真的啊,好巧,我就在这条路上。十分钟路程。我过去好了。几号房?” “1216。那么,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 十分钟后,艾文准时出现在凤宇酒店门口,叶沫其实已等在那里了。标准的成熟男人的形象,微胖,中等偏上的身材,极具亲和力的脸庞以及不大却很睿智的双目,浑身散发出成功男士的魅力。 “什么时间到的?” “上午。” “累吗?” “还行。” “菁怎么样?” “还好。” 简短的对话突然接近了两人的距离,那种感觉,全然不像十年未见的老友,却如同昨天还见面一样的亲切和自然。两人不由地相视而笑。 而现在,在这幽暗的夜里,那一直蛰伏于内心某一个隐秘角落里的伤痛突然惊醒,竟然是如此深刻!叶沫不曾触碰到它,却是菁,还是菁,掀开了那个潘多拉的盒盖,让她的伤痛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袭击了她。 叶沫,原来你不幸福! 叶沫,原来你不快乐! 叶沫,原来你那么寂寞! 叶沫,原来你是个过时的玩具! 叶沫、叶沫、叶沫…… 艾文在面对叶沫和菁的时候,他们的那种冷漠让她觉得寒冷。他们都对着她微笑,可是彼此之间却好像隔着一堵无形的墙,彼此看不到对方的存在。菁对叶沫曾经的仰慕和讨巧已荡然无存。艾文无法容忍她把她的热情到处挥洒却始终无视叶沫的存在,她的热情让艾文觉得泛滥,让艾文的心被撕裂般的痛。 忘不掉的过去…… 忘不了菁巴巴地看着自己说:“我喜欢叶沫”的情景。从小,对菁的任何要求,艾文都不会拒绝。可是那一刻她真的恨死她了:这个小魔女,明知道我和叶沫情投意合,还和我说这样的话。可是,看着她巴巴的眼神,就会想到小时候那个抱着自己的娃娃不撒手的小女孩,那个小女孩可怜兮兮地说:送给我吧,我没有妈妈为我做。艾文不明白,为何菁的这种眼神总会像施了魔法一般,让她在一大片血红里眩晕,那是常常在梦境中出现的让人恐怖的红。 艾文请了病假。三天以后她重回学校,一切照旧。一样的三人行,一样的笑语欢言里,于艾文,却是迥然不同的心境。她不知道,菁是否真的心安理得呢?可是,知道了又如何?艾文原想,会一生一世和叶沫那么走下去,但是,只在转身之间,却要说再见了。而残酷的是,叶沫,仍然抱有那么执着的幻想!她在心里一遍遍对叶沫说着抱歉:原谅我把你当玩偶一样送了出去,叶沫,你要幸福啊! 我原本是一只蝶,一只可以徜徉在美妙春光中的精灵,却偏要作茧自缚,如今,谁可以还我自由之身?谁能够让一切重新来过?难道,我永远都是一只无法破茧而出的蝶,永远,也无法飞越沧海? 电热壶中的水哗啦啦地歌唱,完全无视艾文的痛。 “给我一刹那,对你宠爱。给我一辈子,送你离开。” 给我一辈子,送你离开…… 三 叶沫在光影斑驳的窗前默然独立,他的沉默和他面对艾文时的不羁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孤独的令人心痛。看着远方坝桥上星星一样的点点灯光在黑夜中明灭闪烁,忍不住推开了窗户。夜风不胜寒凉似的涌了进来,撩起的窗帘直扑到叶沫的脸上。 想起昨日再见艾文,叶沫脸上不由地漾出怜惜的微笑,艾文的兴致勃勃让他感觉幸福是那么的真切: 秋阳在艾文脸上一闪一闪地跳动:“如果不累,带你去个地方如何?” “听你的。” 于是艾文带叶沫重新走回到那条长满了法国梧桐的僻静的林荫道。专注地、郑重其事地踩得落叶沙啦沙啦响,问叶沫:“有什么感觉?” “似曾相识。”叶沫的心还是有一丝的痛一闪而过,再不愿多说一个字。 艾文微微笑了一下:“是啊,每次从这里走过,都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不同的城市,相似的景物,总是会让人迷惑,时光是否倒流、空间是否被置换了呢?只是身旁少了一人而已。” 瞬间,叶沫被催眠似的沉浸了,往事剥茧抽丝般一点点从记忆的深处被唤醒…… 艾文、菁、叶沫,那个风景一样的三人行:出校门走过长长的一段石板路,然后菁向左,他和艾文向右。向左是新区,道路宽阔整洁,向右是老区,幽雅而古朴。叶沫的记忆中,除了三人行,更多的是他和艾文走在那长满了法国梧桐树的林荫路上的身影,艾文就那么专注地、郑重其事地走着,踩得落叶沙啦沙啦响。艾文会不停地和叶沫说话,同学多可笑、老师多刻薄,甚至,哪个男生给她递了小纸条……叶沫多半时候在听,小半时候会拿艾文取笑,只为了,想看艾文恼怒时可爱的表情,也是因为,想尽力地缩短沉默的时间,因为那个小女孩不说话的时候,那一丝丝的忧郁会让他觉得有点心痛。 想到这里,黑暗中的叶沫不由得苦笑了:虽然青梅竹马,可我并不想永远的三人行,艾文和菁也不是娥皇女英。可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走着走着就把艾文给丢了呢? 高中的时候,叶沫和菁学理工,并且分在一个班,艾文毫无悬念是要学文的。艾文说:这是宿命,瞧瞧我的名字,就知道我理科一塌糊涂,只能学文啦。不能继续在一起念书,叶沫的心里多少总是有些遗憾。不过终究还是在一个学校啊,所以也就释然了。 分完班后,菁不断地埋怨艾文搞分裂,说:少数服从多数你也应该回来的。可她难以抑制的兴奋却总让叶沫觉得她言不由衷,而且,学文史还是理工还是要看个人情况的。不过叶沫愚钝,终究没想明白其中的玄机。 叶沫和菁坚持每天等艾文一块儿下学回家。虽然有时候因为老师拖堂免不了要等待,两人也从无怨言。叶沫从未想过菁对他的心意,反而认为菁是一个有情有义又大度宽容的女孩子——她那么辛苦地等,只为了和艾文一块儿走那出了校门的短短一段路。为此,菁还开玩笑埋怨他老爸,没事搬什么家啊。 艾文,那个小女孩,她睡着了吗?那个既快乐又略带忧郁的身影从记忆的深处走来,和他一起,没完没了地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叶沫可以和艾文畅所欲言任何无关他们自己的话题,除了彼此,无话不谈。叶沫无奈,艾文的目光,就是一道天河,一道波涛汹涌的天河,把他和他最想说的话,远远地隔在了河的对岸,他找不到可以通往彼岸的轻舟。谁来帮他?牛女还可以有一年一度的鹊桥相会,可是他的心迹却似乎没有重见天日的可能。 叶沫不愿承认这是一种错觉。他觉得,艾文是喜欢他的。他想知道被拒绝的理由,但艾文甚至不给他一个问询的机会。 时光在无奈中流逝。劳燕分飞的距离更让叶沫一天天的心灰意冷:当初尚且如此,今日又能如何呢?罢了,也许真的,此生无缘。 音信还是有的。叶沫结婚的时候,收到了艾文的祝福的电话,祝他和菁有情人终成眷属,祝他们幸福快乐,白头偕老。叶沫苦笑不得地说:谢谢,会幸福的。 往事如烟…… 可是,幸福吗?深掩的寂寞被夜风撩醒,吹的零零落落,如逶迤绵长的叹息…… 四 黑暗中,菁蜷缩在床上冷眼看着叶沫的背影,眼睛如猫一般的熠熠生光,一丝诡异的笑如猫的胡须般翕动着:艾文,你喜欢的,就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你都得给我。玩具如此,爱人也一样。即使我腻了,我厌倦了,如果你喜欢,我也决不撒手。除非,我不想要了。而我获取的手段,就是那让我深恶痛绝的可怜和讨巧。可是没办法,唯有这两种武器,对你和叶沫都屡试不爽。真的以为我没有玩具吗?怎么会天真到那样儿,要记得我有一个有钱的老爸啊,妈妈不在了,我就是他的宝贝。我的所有的玩具都会在你们去我家的时候自动躲到一个你们找不到的隐秘角落……冷酷的笑容带着寒意,像黑暗的夜的精灵,歇斯底里地飘荡。 你送我的娃娃,从未见过天日,那是不讨人喜欢的玩具。其实,叶沫于我,也不过如此。叶沫很好,他的错在于,他不该喜欢上你。不过你们也许会失望了,因为我不会放弃。 谁让你,欠我的。你的命,是妈妈用她的生命换回的。我永远不会忘记,妈妈的生命,在她拼尽全力把你推开的一刹那,在车轮下盛开成了一大朵凄美而殷红的、让人心碎的花…… “你永远不懂我伤悲,像白天不懂夜的黑……”菁觉得自己的生命,在这哀婉欲绝的歌声里一点点地缩小,缩小,最后消失在无边的尘埃里。 2010-8-6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