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8棵杨树（七）
那时候艺术真正地深入群众，任何一个农民，可以不花一毛钱也能欣赏到真正的表演，艺术是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共同的狂欢。 这些艺术家们在南大路的戏院里，尽力的表演，她有时候坐在戏台子边上，或是坐在戏台子一边演奏音乐的地方，出神地看他们拉二胡弹琴敲鼓打镲。她有时看戏，能从头看到尾，或哭或笑或怒或舒缓，随着戏里人物的情绪变化而变化，但有时她也能看出他们表演的呆板来。 而她最想的是皇帝头上的皇冠，那上面的一颤一颤的似奶嘴儿样的东西能掉一个下来，或是花旦小姐头上的闪闪发光的头饰能掉下一个来，被她捡到。 她只是好奇，其实到现在为止她从来就没有捡到过一个。散戏了，她喜欢跑到后台，看那些演员们卸装。而开戏之前，她照样喜欢去看他们化装。有一次，她激动得不得了，一个名字叫“社”的演员，给她的弟弟化了一个大花脸，是真正的花脸，大家都和她一样兴奋了好长时间。就连大人们也被这孩子幼稚的小脸上恐怖的大花脸给惊艳倒了。 母亲将馍放在肚大口小的气死篓里，弟弟总是喜欢在茓子里藏柿子，在面缸里埋馍，就是睡觉时也总要抱着一个馍。这些总让她感到可笑，因为家里就这么点东西，有什么地方能藏匿到使她找不到呢？他前边藏，她后边就找了出来，等到他发现他藏的东西进了她的嘴里，他就开始鼓气，哑气儿一直生到其他人再给一个补偿为止。 而她就会得到一顿结实的打。 农村里有一句话：叫大的稀奇，小的娇，可怜就在半中腰。做父母的总是对第一个孩子有着莫名其妙的偏爱，因为他们让他们第一次体会到了做父母的喜悦和奇妙，但是第二个孩子就失去新鲜感了，因为第一个孩子已经让新做父母的明白了责任和生活。可能是少了父母的偏爱，所以老二总是有老二木之称。 她真是在这个半中腰。但挨打的印象最深的还是偷吃了她母亲敬神的菜。那天她放学回来，照例家里的两扇门板从里面闩上了，这天与以往不同的是，她从门缝里看到小桌上有炒好的菜，这对她空空的胃来说，简直就是诱惑。 她明白这是母亲又在敬她的神了，按照以往的惯例，她母亲不咯叨完毕，不发话可以吃，她们是绝对不能站在桌子边儿上的，因为她的神正在与她通话，也正在吃她亲手给他们做的菜。每一次她躺在黑暗里，沉浸在冥想里，并发出那可怕的声音，她都敬畏到发抖，一声儿也不敢吭，她有时候试图去探看她母亲的神长的什么样，但她从来就没发现过他们，她也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想象她的神，讨厌她的神，她不明白为什么饿的时候吃不到饭，有饭的时候也吃不到饭。 那一天，用她母亲的话说，她真是吃了豹子胆了。 那天，她从门缝里看到小桌子上的整整齐齐地摆着四盘菜，在平时的日子里，她从来就没有吃饱过，而在一些特殊的季节里，她总是一天一天的饿着肚子，幻想着她吃了食物的样子，虽说总挡不住真实的饥饿，但她总是一次又一次的用意识来度过饥慌。 看到吃的，饥饿就越发的猖狂。人越饥饿就越想吃，她将门往里推了一下，门里面还在闩着，但两扇门与门槛之间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缝隙。 这缝隙足以使她瘦小的身子紧紧巴巴地穿过，她胆战心惊，瞄见母亲没有在堂屋床上躺着，不用去看，她猜她就在里屋的床上，因为那正在和看不到的神秘密交流惨人的声音正是从那里传出来，她蹑手蹑脚走到小桌子旁边，先是张开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起了一点儿韭菜送到嘴里，飞快地咽下，然后就屏气凝神，慌张地等待神的惩罚。 但神正在和母亲说话，没空顾到她。她在周围紧张的空气里并没看到他们的踪影，她又试着捏一指头，接着又捏一指头，再接着她用整个手抓起一把往嘴里送。 这狼吞虎咽的声音，终于惊醒了冥想的人，她听到床“邦”的一声，吓得一哆嗦，手里的一块菜掉到了地上。她屏息静气，竖起耳朵，只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她预感到事情不妙，再抓一把韭菜炒鸡蛋，没命地往嘴里一塞。一道目光已经像犀利的刀子一样扎过来了，她一侧脸，正看到她的母亲打着赤脚，站在堂屋和里屋的门口,两眼放射出狼才有的绿莹莹的光，这一次比上次去铁匠庄看电影回来遇到鬼火还要可怕，顶梁骨走了真魂儿，她发出一声重浊的闷喊，飞奔着拨下门闩，一步就跨出去，拼命的跑。 但后面那个拼命地撵，距离是如此之近。 这真是一幅奇异的图画，母亲和女儿都赤着脚，管都不管地下有多少洋槐刺和乱砖瓦片子，绕着她们家的两间土房，两个人都在拼命，女儿被母亲那鬼样子和灭绝世界的气势吓得魂飞魄散，拼命的跑。母亲被女儿胆敢亵渎她的神灵惊倒了，她怒不可遏，歇斯底里，拼命地追。非要揪住这个小贱人，打死她来给她的神谢罪。 母亲在出门时顺手拿到了一把烂扫帚头儿，以发了疯的世界末日速度追赶她的女儿。 她的女儿意识到这一次与以往的超级不同，她犯了她的大忌讳，她拼命的架势让她知道这几嘴韭菜炒鸡蛋会要了她的小命。 她拿命撵，她只得拿命跑。她母亲的手几乎已经抓住她了，她心都跳到头顶上，拼命挣脱掉，母亲气得发了狂，狠命的将扫帚头儿打到她脊梁上，最恶毒的咒骂也跟着来了。但她顾不得去听，在母亲停熄了脚步后，还拼命地跑。远远地做母亲的丢下一句：死柯杈子，敢回来打死你！ 她像掉了魂一样的奔跑，最后跑到了南庄道场上。 道场上有这一个队里所有人家的麦秸垛，他们称为柴火垛。大家拽柴的时候就捡那些不是特别茨实的地方拽，圆圈儿围着拽，时间一长，垛就变成了蘑菇的样子。黄昏来临了，做饭的时候到了，她在这里游荡，有人来拽柴了，她就转到另一个柴火垛去。她爬上一个低矮的垛子，坐在顶上，望着远处的田野，田野里轻柔的如梦幻一般，大地在朦胧中，飘荡着轻轻的烟霭，缓缓流动，在天地之际的交界处静静的依偎着灰蒙蒙的村庄。 夜晚时候，凉气下来了，她看到周围的柴火垛像是一个又一个黑越越的坟头。风起了，细细地吼叫过后，就传来了叮叮咚咚的声音，时远时近，时大时小，在这暗黑里飘飘渺渺。一下子就沉入到了痛的，忧伤的，没有尽头的虚无里。 当一切都静下来，她发现她仍然是一个人，坐在高高的柴火垛顶上，人们总是说南庄上有孤魂野鬼，可是她不见得比他们好到哪儿去。 她一心巴望着有一个家里人来找她，喊她回家。她又怕又饿又困，但在黑越越里没有望到一个人影。她从柴火垛顶上出溜下来，一只猪拱在垛下，哼着呼噜着，她想起她给他逮过虱子，就觉得这只猪特别亲，她伸脚跳到它的背部，它的背部正向着垛心里，在狭小的猪窝里，她挤挤它，它哼哼着向外给她挪了挪，腾出了刚好够她躺下的位置，她靠着它，感受到它真实的温暖。真心觉得这只猪真聪明，这里温暖遮风避雨还安全。 她空着肚子，最后也沉沉地睡去。猪睡在外面，仿佛给她挡住了外界的危险和侵犯。 第二天一早，她惯性的怯懦的回到家 ，就被她的母亲捉住劈头盖脸的凿。起初她揪住她的头发，用指甲挖她的脸，用拳头打她的头，用手拧她的嘴，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流到脚上，脚上就烂一个洞，母亲忽然变了折磨她的法子，她把扫帚拆了，抽出一根，对着她脚上的洞戳，这疼痛一下子就顺着脚里的骨髓，传到腿骨里，传到脊骨筋里，冲到脑子里，但这冲劲太大，一下子就将她冲到了地狱的边缘。地狱的可怕让她恐惧到了极点，她大叫一声醒了过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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