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细根草的姑娘

    花喜鹊一叫，太阳就抓了满满一把明媚和温暖，撒在了妮的村庄里。晨雾还没有散去，在牛毛山靠近山顶的地方盘旋着，像极了庄稼人扎在脑门上乳白色的羊肚肚手巾。
　　
　　妮睡眼惺忪地推开双扇门，一只绣花鞋迈出门槛，身子往前一探，另一只绣花鞋也跟了出去。妮就被纳入阳光之中了，太阳一照，妮觉得似乎身子里有无数的花蕾在舒卷。她揉了揉双眼，对面的牛毛山就出现在她的眼窝里。
　　“美得很！”妮说。
　　妮一直认为牛毛山是一座神奇的山，山上一定住着神仙，因为那里经常有云彩，那云彩一定是神仙们用来踩着飞的。更重要的是，她跑遍了周边的梁梁峁峁，只有牛毛山开阔的山顶上才长可人的细根草。
　　细根草是一种很稀奇的草，它的根却是一种药，开细碎的花，夏天一到，牛毛山上就会开放出蓝莹莹的一片，让牛毛山成为一位戴着花环的姑娘。
　　
　　妮翻出藏在粮房里的榆条筐筐，找到了一个小锄，收拾停当后，赶紧折回屋里洗脸。
　　“妮！”门外有人喊了一声。
　　妮刚将一双秀巧的手儿放入脸盆，听到喊她时，她的心就嘚嘚跳了起来。
　　“妮——”门外又有人拉着细声细气的嗓子喊了一声。
　　“妞妞，我就来哩。”妮来不及仔细打扮，沾了水的一双手在脸蛋上抹了两下，又拍了两下，发出“啪啪”的声音。
　　“爸，你一会儿要记得吃。”妮顺手捏起灶台上昨天晚上妮妈烙好的饼，掰了一半，将另一半放回碗中。
　　“不着急嘛，吃了饭再去，把冷风都吃进去哩。”
　　“妞妞等不及哩。”妮说：“爸，我走了。”
　　出了屋子，妮拾起她的榆条筐筐，提着小锄，咬了一口手中的饼，招呼妞妞说：“走吧！”
　　妞妞说：“你现在说话像山羊羔羔。”
　　“我妈每天都是这样。”妮咯咯地笑，“我和我妈一样哩！”
　　
　　这是妮今年第一次挖细根草。还在细根草开花时，她就隔三差五地往牛毛山上跑。妮每去一次牛毛山都会笑自己，“咋这么着急哩！”但还是管不住自己，自从知道牛毛山上有细根草时，每一年她都是这样。
　　妮每一次挖细根草都会挖到她那个榆条筐筐只能塞进去一只胳膊时才回家，回家后一根一根放在切菜板上，用妮爸专门为她制作的一个橡胶锤锤一圈一圈地砸细根草。等所有的细根草都砸过了，妮小心翼翼地将他们放入手心，轻轻地一撸，细根草的皮就会脱落下来。这个时候，妮的心里就装满了成就感。有时候她的嘴角还会溜出一两句歌词：春季里来百花香/蝴蝶双双过粉墙……第二天，妮还会早早地赶往牛毛山。
　　
　　太阳已经伸起了长长的脖子，妮和妞妞相跟着往牛毛山走。因为是今年的第一次挖细根草，妮和妞妞都觉得她们应该正式一点，最好能有个仪式。
　　妮提议说：“开始挖时，咱给细根草敬个少先队员礼吧？”
　　妞妞弯着腰笑，“你把我肚子都笑疼哩！”
　　妮说：“那咋才算正式一点哩？”
　　妞妞直起腰说：“我也不知道。”
　　“那我们就用心挖吧。”
　　“啥才叫用心哩？”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们得用心挖。”这时，吹来一丝凉风，妮不由得惊喜起来，“妞妞，我闻到细根草的味道了，怪舒服哩！”
　　妞妞仰了仰头，蹙了蹙鼻子，说：“你胡说哩嘛！哪有细根草的味道？”
　　妮说：“我真闻到哩，酥酥的，像芝麻饼子。不对，像香瓜的味道，一丝一丝直往我鼻子里钻哩！”
　　妞妞吐了口气，深深地吸了吸，眉头就皱了起来。“羊粪的味道嘛！”她突然又否定这个这个结论，“不是羊粪的味道，是煤渣和柴油的味道。”妞妞指了指脚下的路。
　　“不管它哩，咱走吧。”妮说：“太阳都老高哩！”
　　
　　妮和妞妞转了一个大圈子，终于爬到了牛毛山的山顶上。山顶上的细根草的籽已经成熟，在清风中点头哈腰。
　　妮说：“今年的细根草没往年多。”
　　“是哩！去年牛毛山就像铺着一块软绵绵的花床单！”妞妞说。
　　妮说：“妞妞你看，细根草的叶子上爬着一层啥东西，黑乎乎的。”
　　妞妞说：“还是去年的细根草看着舒服，像一个要嫁人的女女，羞答答哩！不管它了，咱是为了挖细根草的根嘛，根肯定好着哩。”
　　妮想了想，觉得妞妞说得在理。“咱开始挖？”妮问。
　　“挖吧。”妞妞说。
　　牛毛山上就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两个撅着屁股的姑娘时而蹲下，时而站起，开始她们新一年的劳动。
　　
　　挖细根草可以很简单。牛毛山顶上是肥沃的黄土，只要一使劲，细根草就能连根拔起，但妮和妞妞不采取这种最有效的办法。她们有她们的经验，如果把细根草连根拔起，第二年就不再会长出细根草了。所以她们在挖细根草之前，先要摇掉细根草已经成熟的籽，然后小心翼翼地挖开周围的土，细根草的根就会一层一层地露出来。这时，她们就用小锄在细根草的根的中间部分将细根草割下来，最后再将翻开的土填回去，踩实了。第二年，埋在土里的根又会长出新的细根草，撒在表面的细根草籽经过分吹便埋在了土里，也会长出新的细根草来。细根草不但不会减少，还会一年比一年多。对于这种现象，妮说：“像兔子，一个月一窝，一窝比一窝多。”妞妞说：“像我爸的胡子，总也刮不完，拔不尽。”
　　
　　妮和妞妞说说笑笑着开始挖细根草，看着躺在筐筐里的细根草，仿佛不是装进筐筐里的，而是装进了她们的心里，一截一截，到最后会被塞得满满当当。
　　“妮，卖了细根草你打算买个啥稀罕的哩？”妞妞问。
　　“我想买个什么雪梨喝喝，听说美得很哩！”妞妞的嘴角在笑意中轻轻扬了起来。
　　“冰糖雪梨。我就买一个背带裤吧，穿着洋气！”妞妞嘿嘿地笑。
　　妮摇了摇脑袋，“还是不行。我给我爸买双袜子吧。”她说：“我爸的袜子开了一个洞，脚后跟都露出来哩。”
　　“你说，要是你爸也能和咱一起挖细根草，那就好哩！”妞妞觉得有点可惜，“那样你爸挖的给自己买双袜子，你挖的就可以买冰糖雪梨了。”
　　“我爸腿不好嘛。”妮突然心疼起爸爸。
　　妮填好一个坑后，站了起来，向旁边另一棵细根草走去，但一个讨厌的圪针树挂到了她的裤腿。妮连忙蹲下身子，裤子已经被拉开了一个三角的口子。
　　“我的裤子划烂哩！”妮有想哭的冲动，鼻子抽了抽又控制住了。
　　“划得厉害不？”妞妞问。
　　“开了一个大口子。”妮将翘起了的布块向下摁了摁，布块又叛逆地翘了起来。
　　“你说要是像人的手，摁点黄土，过几天疤一褪就会好，那多好哩！”妮就陷入她的裤子被划破的伤心中。如果她穿一条贴了补丁的裤子，同学们一定会看她笑话，恐怕妞妞也不再和她一起挖细根草了，那时她只能抵着头走路。
　　“妞妞，你说，袜子是穿在鞋里的，贴个补丁也没事吧？”妮像是想到一个好的法子。
　　“我觉得也没事，都看不到嘛！”妞妞说。
　　“那我卖了细根草先给我买条裤子吧。要是挖的多，再给我爸买一双袜子。”妮的两只小酒窝又活灵活现起来。
　　只几秒钟，妮却又失落了。“不行。要不是为了我和我妈过好日子，我爸的腿就不会被炭窑上掉下来的炭疙瘩砸到。”妮说：“我爸住院回来还给我买了这双绣花鞋哩。我得先给我爸买双袜子。”
　　妞妞说：“那咱就多挖一点，到时候两个都买。”
　　妮突然开了窍，“是哩，我咋就想不到哩！”
　　“赶紧挖吧。”妞妞说。
　　
　　妮在一棵细根草旁蹲下，觉得有些不舒服，他觉得必须要让自己先舒服起来，那样才能顺利地挖到更多的细根草。
　　“我想先尿个尿，再好好挖。”妮说。
　　“尿吧，这又没人。”妞妞说。
　　妮站了起来，往一颗洋槐树旁走去，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弯腰抓了一把刚刚摇下的细根草籽。
　　“你抓细根草籽干啥哩？”妞妞不解地问。
　　妮说：“我看那边有一块空地，没长细根草。我想把它撒在那里，然后尿一道。”
　　“你尽想的是些啥嘛！”妞妞笑妮想一出是一出。
　　“尿有营养哩，对庄稼好，对细根草也肯定有用。说不定明年会长出特别好的细根草。”妮说：“要不你也来尿一道。”
　　妞妞说：“都是你惹的，你一说我也想尿。”
　　妮和妞妞就去了那一块没有长细根草的空地上，将那一把细根草籽埋进土里，每人在上面尿了一道。
　　妮对于她的这个想法特别满意，她觉得她简直就是一个合格的农民。
　　
　　妮和妞妞撒完尿，往回走。转身时，妞妞就看到了万亩滩上矗立着的几十个高大威猛的烟囱。在严谨的规划下，那些烟囱横排竖行，像插在大地上有几百个年轮的白杨树，气势壮观得很。
　　“妮”，妞妞碰了碰妮的胳膊说：“你说那些捅天的筒子是干啥用的？”
　　“那是烟洞。”妮说。
　　“不是烟洞。”妞妞反驳。
　　妮说：“你看嘛！冒着那么大的黑烟，肯定是烟洞。”
　　妞妞说：“它和咱屋顶上的烟洞就不一样嘛。”
　　“哦，那就是大烟洞。”妮说：“咱赶紧回去挖吧，日头跑得快着哩！”
　　
　　牛毛山上吹来一阵风，妮又闻到了来这里时闻到的那种熟悉的味道。妮觉得一定是细根草的味道，她没有和妞妞搭话，独自闭着眼睛沉醉在那种味道之中，因为她担心妞妞会提出不同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