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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有泪泪如花

林广之 2012-9-19 21:29 3766
  那两天,林广之流下的泪水接起来恐怕有一盆,恐怕之前二十年来流的泪水加起来都没有这回多。
  他为什么会流这么多泪?他许多年都没流过泪了,好像没有什么特值得伤心的,也没有什么特值得感动的,人生无常皆为常!那些个什么事,也就是略有伤感而已。他到底是怎么了?他当时不也一直在劝慰自己吗:不会的,事情不会是这样的,怎老往坏处想!不往好处想?但还是止不住地这样想:
  她要走了,就要走了,后年,明年,或者就在今年,“判决”已经下来了┅┅
  林广之拿着妻子“判决”书,走过病理科的长廊,走过门诊大厅,踩上电梯,就像被炸弹炸蒙了,眼里的一切东西,一切人,都已不是以往看到的一切,都是恍惚的,都是虚空的,在他的身边缓缓移动,如漂移的魅影┅┅泪水涨满了眼睛,止不住掉了下来,鼻孔里充满了黏糊糊的东西。他不停地用手指去擦掉眼角的泪水,幸好他戴着眼镜,否则他一定会吸引身边人的眼光。
  他多想找个无人的地方让泪水痛痛快快地流啊,可他不能,手术室那边正等着病理分析结果呢,妻子还躺在手术室上呀!他该怎样告诉她呢?若无其事的告诉她“没事”?还是一起接受这残酷的事实?可怎么能瞒得了她呢?她是那么的聪明和敏感!可事实又如何承受?天地间一切都凝固了,冰山般将他冻在核心,他挪动着沉重的步子,走在坚硬冰冷的医院里,就像走在地下陵墓。
  别哭了,有什么可哭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什么办法?林广之劝慰自己。他眨了眨眼睛,手指钻到眼镜下拭了拭,睫毛湿了,眼眶也肿了,黏糊糊的。他从星期二晚上开始断断续续已经哭了一天一夜了。
  星期一来医院的时候,医生说光检查是说不清楚的,只能手术切片分析才能定性,但不要紧张,从B超的情况来看大多是良性的,那一夜,林广之还好,还同妻子挤在病床上睡了一夜安稳觉,第二天他回了一趟家,取了点日用品,看到女儿和岳母,看到一些平常同妻子要好的女同事,回到医院再见到妻子换上了病号服,突然心就紧张起来。
  窗外下着小雨,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窗外对面的小山,还有更远处的大山坡。小山是医院的属地,一个小亭子矗立在山顶上,从树丛中探出头,悲悯地看着这个悲伤的医院。山坡上开着些白色的花,东一簇西一簇,在冷冷的雨中,静静的,看不出一点春色。远处山坡上是一片坟地,都包得很好吧,竖着高大的墓碑,重重叠叠,远看开始还以为是一片人家┅┅家里一切东西还是原来的东西,鞋柜里依然放着她穿过的鞋子,衣柜里依然挂着她穿过的衣裳;那张床,依然是她铺过的被褥;隔窗上,依然是她摆设的装饰品;书柜上,依然是她读过的书;阳台上的花,也依然是他俩一起浇养过的那几盆┅┅一切都还在,一切都没变,她在忙这忙那,在各个房间里穿梭;她歇息,或坐着或躺着,可以听到她绣十字绣穿针扯线的声音,可以听到她轻轻地翻动书页的声音┅┅一切都变了!家里静悄悄的,冷冰冰的,女儿静静地坐着做作业┅┅
  站在病房的窗前,林广之背对着妻子,眼泪哗哗地流,止不住!
  如果人总这么年轻该多好!林广之曾经这样跟妻子说。
  总这么年轻有什么意思?
  林广之没想到妻子会这样说。
  如果人不会死该多好!林广之又说。
  让你活一万年你又怎么样?——等你老了,也许你就不怕死了。
  为什么?林广之不解的问。
  等你老了,你就会觉得那个时代已经不属于你了。
  你怎么就能想得这么深透?林广之佩服妻子。
  你没看过《百年孤独》?
  没看过——是呀,老了也许就不怕死了。
  可现在她才三十多岁呀!
  林广之突然感到:人生竟如此短暂。
  人生一辈子其实也没几天让人舒坦:长大了,懂事了,烦恼就多了;上点年纪,就会面临这样那样的病痛,就会面临着亲人离去的哀痛。什么欲望!名利追求!追什么?求什么?能衣食无忧,无病无灾,健健康康,舒舒坦坦就是最好的了!
  林广之后悔让妻子到私立学校去上班,那儿工作量大,压力大,她本来身体状况就不太好。她应该留在公立学校,一天两节课,工作之余可以锻炼锻炼身体,还可以拥有自由自在的周末,他们可以带女儿一起去爬山,去钓鱼,去放风筝┅┅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林广之不知如何抚慰自己,他勉勉强强擦干眼泪,拿起周一在市里买得那本《金刚经心经》企图从其中找到让心得到安慰的语句。可什么都没用,什么“磐若波罗密”都是拿去劝慰他人的,劝慰不了自己。
  她去了,妈妈会怎么样?妈妈一定为哭的很伤心,她是个善感而又多泪的人,况且,儿媳妇对她又那么好。七十岁的老人了,她将怎么承受这样的打击?更甚的是岳父和岳母,他们怎么办?他们的哀痛是时间也无法冲淡的,沉痛就伴随着他们渡过艰难的余生!这个女儿就是他们的天,她是家里最懂事,最有出息的,正是因为有她,他们才看到希望,感受到人生的快乐,再艰苦的生活他们都能抗过去,再穷的日子他们也能挺起腰杆,她是他们的骄傲。可她就要走了,明明知道她要走了,神仙也无法挽留,天就塌了!他们将如何度过余生!
  病床上,林广之坐这头,妻子坐另一头。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流了出来,林广之躺下去,用书遮着脸,泪水沾湿了书页。
  晚上九点,医生把林广之叫到办公室,说明天下午给妻子手术,又把病人的情况和手术结果的种种可能给林广之讲了一遍,要林广之自己把肿块拿到病理科去让医生分析,三十分钟,结果就可以出来——三十分钟。回病房的路上,林广之边走边想着那“三十分钟”,又看到两个被判了“死缓”的女人无言的坐在病房走廊的长椅上,那种无望的神情,无声却可闻的叹息。绝望的情景,催化着他的心。
  医生叫你去干什么?妻子问。
  说明天下午手术,让我签字。
  还说了什么?妻子看着林广之。好像他脸上隐藏着什么。
  没说什么。林广之看到妻子的脸红团团的,假假的,眼睛里流露出紧张和恐惧。
  真的,没说什么。林广之补了一句。
  妻子不再问什么,继续看杂志。
  单位里一个女同事打来电话,向林广之探问了妻子的情况,还说他的课她会给他顶上,让他安心照顾好妻子。短短几句话,也让林广之觉得很感动。到医院已近有两天了,除了刚才那位女同事探问了几句,再没有其他人探问林广之和妻子的情况。天天同他们在一起的同事,也不是没有人知道他妻子去了医院,比如说单位的领导吧,他们是知道的,但至今也没一人探问过一声。林广之突然才体会到什么是人情冷暖。无关人缘!世事本来就如此。你去了哪儿,你怎么了,就是你死了,关别人什么事?人人关心的,也就是自己的事。林广之自己何尝又不是这样?现在想起来,当他人遇到什么困难和不幸,帮帮忙,哪怕一声问候,能暖人心啊!话又说回来,旁人的关心和安慰,也就是几句话,真正哀伤的,也只是自己的亲人!
  女同事们在办公室里,在上下班的路上,嘻嘻哈哈,调侃着,说这孩子的事,说着家务事,说着见闻,妻子也是她们当中的一员!周末,她们陪同丈夫,带着孩子,在逛街,逛超市,在广场上晒太阳,她跟她们是多么合得来,她同她们一起说笑,她同她们一样年轻!┅┅林广之侧着身子,书依然遮着他的脸,泪水又涌了出来,用“泪如泉涌”来形容一点也不夸张。
  妻子流泪了吗?林广之不知道,他根本就不敢看妻子,他不想让妻子看到他流泪的样子,她不知道妻子是怎么想的,但愿她什么也别想。
  不要哭,不要紧的,有什么哭的。妻子用杂志拍了林广之一下。妻子知道他哭了。
  林广之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一动不动,被子盖住了他的脸,书遮着他的脸,病房里亮堂堂的,他眼里一片黑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老是这么想,想着妻子已经过世了。
  有什么哭的,我还没死呢。死了你还可再找个比我年轻漂亮的。
  妻子的前一句是安慰他,后一句是逗他吧。林广之依然一动不动,也不出声。
  是呀,她死了,我会不会再找一个?妻子的话又激起了林广之的遐想。
  不会的,至少一两年之内是不会的,她才刚刚去世,这怎么行?或许,他再也不娶了,或许,时间会冲淡一切,他还会碰到一个合适的,但女儿怎么办?她还小!她是多么敏感!她可算是绝顶聪明的孩子。
  林广之不知道后来自己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再娶一个女人。他觉得自己很可笑,很可鄙。在这之前你不是想象过她意外地死了吗?林广之为自己曾有过这样的想象而感到自己的卑劣和龌龊,不像人。可他的确这样设想过。
  妻子比林广之大两岁。都说大一岁甜一倍,的确,妻子对林广之很好,她体贴、温柔、贤惠,一个好女人该具有的品质她都有。但是,当林广之几次从妻子的温柔窝里起来的时候,他开始觉得有些后悔。她的个儿太小了,不能再小了。林广之开始犹豫了,是不是离开她?一想自己产生的念头,林广之全身都打颤。良心告诉他不能这样。可一旦结了婚,她就是你的了,你也是她的了,就再也没有选择了,林广之觉得不满意。“她太小了,太小了。”每当看到身边较高的女人,林广之心里就冒出这句话。他有点不想去找她了,心里也巴不得她不再来找他,可当她来找他的时候,他又不敢不高兴,他知道不高兴将意味着她撕心裂肺的伤痛,他知道她是个认真的女子,决不会拿这种事当游戏。他不能抵挡她的温柔她的好,也不能抵挡自己的良心谴责,他觉得自己不能当一个感情和柔情的骗子。可他又觉得心有不甘。
  正当林广之处在矛盾和忧郁中,妻子告诉他怀孕了。
  完了,什么都不要想了。
  那就赶快结婚吧。林广之“坚定”地说。一个“负责”的男人的心颤抖了一下。
  结婚,结婚了。林广之其实并不高兴,妻子矮小的身影像头顶的云影一样罩着他的心。总之,林广之觉得自己并不如意。
  不如意归不如意,结了婚,日子还得好好的过下去,难不成天天在家里板着脸?
  小两口还是相敬如宾,有说有笑。女儿出生后,妻子好像更加缠绵,林广之也很惬意。有时缠绵死去活来的时候,林广之觉得满足了,真的满足了。她虽然娇小,但有玉一般的肌肤,她虽然娇小,却像小兔子蹦跶,像小泥鳅一样翻滚。
  可话又说回来,觉得满意,只是在某个“死去活来”的时候。大多时候,林广之喜欢看高个子女人,当然了,脸也不能难看。她甚至想,高个子好看女人是不是不一样?他产生了欲望。这种欲望越来越强烈。
  两个女同事同林广之坐一办公室,比他稍年轻两三岁,有一个还是大学校友,长得也漂亮,同林广之很谈得来,有时也爱开点儿玩笑:
  林先生写小说净写点美女,咋不也找个美女去,哈。
  人长得那么丑又没人民币怎么找美女?
  长得丑?我不觉得——再说,美女也寂寞。
  我身边不就两大美女,还用找?哈。
  我们都算美女了,那你们家阿玲不就西施了。
  她呀,有你这样漂亮我就不想美女了。
  嘿,那你当初怎不找她呀?
  一个女同事指着另一个故意说笑,掩着嘴笑着。
  人家怎会看上我!林广之也开起玩笑。
  那时候人家追那才叫美女,哪会看上我,其实我都等着他来追,偏偏他就看不见我,哈,哈哈。
  林广之觉得,这些个女人都好说话,性情都跟自己差不多,可谓情“同”意合,似乎不是自己以前想象的那样子。为什么当初自己不去找这样的女子?林广之觉得很后悔,当初不该失去信心和勇气。
  大学时,林广之追过一个漂亮女孩,一起玩了两年。胆小的他大一大二就不敢表白自己。犹犹豫豫等到大三他才鼓起勇气说“我爱你,做我的女友吧。”女孩说:我从来都没想过。林广之傻了两年,连女孩的手也没摸过一下,成绩又一塌糊涂。忧郁痛苦了两年,他觉得自己智商情商都低,怎么就没想到:一个优秀又漂亮的女生凭什么会爱上你一个农村来的既不优秀也不很帅气的男生?
  大学毕业后,林广之决定不在打“持久战”,悠来悠去多痛苦!接触几次就来真的,“干还是不干”三言两语解决。当然,那时林广之还是很自信自己的眼光和判断的。尽管他不自信像孔明那样一眼就能识出某人生有“反骨”,但通过人的相貌、衣装打扮、语言举止,他自信可以认识一个人的性情。再怎么样,性格和性情也得跟自己相符,要不两个人如何相处!
  林广之要追求什么样的女子?还会像大学时那样去追求“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女子吗?
  显然,大学的痛苦打击了他。很优秀又漂亮的女子,他觉得是没有指望了,他没那自信了,也不想落个自作多情。但要找个漂亮的女子,还是可以的。他虽不够帅,但也算是个小白脸,而且还是个国家干部,没工作的女子当时对国家干部还是蛮看好的。单位里不是有不少同事娶了无职无业的漂亮老婆嘛。可林广之觉得女人老婆光漂亮还不够,也不太好——人家不就是看着你是国家干部嘛,图得不是你人,是你的钱,是你的安逸。那时林广之想,还是找个有工作的吧,一来有文化,才有共同语言,二来将来自己负担也要轻点,说句人们说的下流话“人不能光顾下身,还要顾嘴巴”,还得顾很多呢。
  在有限的生活圈子里,林广之左顾右盼了,左思右想,林广之想到了阿玲,小巧的阿玲。
  她是林广之高中时的同学。那时林广之很迂,很羞涩,跟女生没说多少话,包括她,现在想来,他记不得曾经跟她说过什么话。只记得班上的男生曾叫她小美人。她确实长得很好看,又白又润,像一小节刚刚挖出来的白藕,眼睛水灵,一看就是聪慧的人。可不是吗?阿玲三年高中就考取了本科,他林广之复读两年才考取一个专科。无论从长相还是智商,阿玲都是林广之觉得合适的人选。阿玲有男朋友了吗?应该不会,林广之每次遇到阿玲,都不曾见到有男人在他身边。林广之壮胆给阿玲写了一封信,很简短,没有关乎儿女情的词汇,谦卑的表达,直截了当。林广之何以这样,不怕人家觉得唐突?其实他对阿玲做了一番分析的:
  她跟自己一样出自穷困的山村,这样的人应该是朴实的;再回想她以前的样子和眼前的样子,她是踏实的,本分的。在她的身上看不到一点花哨和骄傲气儿。
  也许林广之的分析是对的,他很快就收到阿玲的回信:老同学嘛,本就该来往来往的,干嘛这样呢?意思是欢迎林广之去找她。
  就这样,来来往往几次,阿玲接受的林广之。
  真不错,真是一节刚出水的白藕!又白又润,生生的脆,酥死人。林广之感受到一个男人拥有一个女人的惬意。
  哎!要是她再高一点就好了!我就心满意足了。林广之常常这样想。
  阿玲穿不了短裤,腿太短;穿不了长裙,人太矮,多少时尚漂亮的衣裳,阿玲都想试一试,结果都是一个字——长。衣店转了一家又一家,林广之脚都酸了,阿玲也只能沮丧的离开。
  刚出水的白藕,又白又润,生生的脆,酥死人。但林广之的小说里走出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接着又走出一位叫“袅袅婷婷”的女子,一个接着一个,都是阿玲踩着高跷在走。
  林广之觉得自己欺骗了自己。
  你爱她吗?你真的爱她吗?为什么你眼里净是袅袅婷婷的女子?林广之禁不住质疑自己。他发现自己真的不爱阿玲,他要的是顶着阿玲的头的袅袅婷婷,比如说像那位女同事。那么当初你为什么要同她结婚?那是你被那刚出水的白藕蛊惑了,被她的智商以及她的智商带来的那份收入蛊惑了——原来,原来你不爱她!林广之突然打了一个激灵。
  既然这样那我不是没有爱情吗?大学里的那段也不能算初恋!没有爱情那人生不是太失败了!我要不要去寻找自己的爱情?那不得离婚?离婚不就得撕碎过去和现在的一切?
  林广之很矛盾,矛盾像一团细钢丝一样交缠着他的脑筋。他开始消沉,为了不去想自己的爱情,他在外忙碌,不想面对妻子,在妻子面前他怕伪装不了自己。但他也不想和妻子吵架,在外也忙也只是忙工作的事,也别无用心。白藕还是照样要吃的,他忍不住。
  林广之最担心妻子问他“你爱我吗?”但妻子从来都没问。只记得她曾经这样问过“你说说我高中时是什么样儿的?我自己都忘记了。”林广之想说“小美人”,但想到“小”字,就不说了,他想到妻子的一张照片,很美,就照着那张相片说了。
  “之前你是否想到我?”林广之也问妻子。
  “之前我真的忘记你是什么样儿了,此时像从梦中走来,突然就站在我面前。”
  林广之听时一喜,过后细想,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自从林广之觉得自己没有爱情之后,他懒得做家务,家务都是妻子打理。饭熟了他就吃,衣服臭了他就脱,自己不主动洗碗洗衣,偶尔妻子忙不过来叫他洗,他也洗。他不想同她吵架,他觉得没必要。如果妻子没有分派什么任务,他就慵懒地躺在沙发上抽烟,看小说,在网上下棋,看电影,看美女图片,也看AV,还喜欢瞎想,胡乱编写着不着边际的故事。
  日子一天一天过下来,一年一年应付下来,生活像一滩死水,微澜不起。林广之日渐消沉、麻木、无所谓,心越来越懒散,连自己也觉得日子似乎不能这样过下去。有时,他也想想点办法挣点钱,可他找不到门路,生活只能靠国家发的那点死工资。妻子和他都是出自贫困的山村,家庭都很困难,特别是妻子娘家。所以林广之也不乱花钱,裤袋里除了一包廉价的烟外,常常是身无分文。衣服、鞋子、娃子等,总之他身上穿的,都是妻子硬拽着他去买或者是买回来让他穿。林广之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穿的衣裤有多大多长。妻子每给他试一次衣服都给他说你是穿多少多少码的,他都没心听,就像一个孩子一样由着母亲摆弄。他的眼睛躲在眼镜背后,瞄的是售货小姐,购物女人,当然,都是那些比妻子年轻漂亮的。他心里想:钱可以不要,衣服也可以不要,什么时候能够同这样漂亮的女人睡一次觉?
  可是一年一年过去了,七八年都过去了,林广之还是没有如愿以偿。山里人都说“女人十八一朵花,女人三十豆腐渣”虽说的是过去的农村女人,但结婚时妻子就二十八九,到如今已三十六七了奔四十了。此时,白藕已不在是初婚时的白藕了,肚子挂起了救生圈,脸上现起了雀斑点,不那么鲜了,不那么脆了——“性”福竟如此短暂。林广之也三十五六,他发现自己变老了许多。头发掉了,稀薄了,打篮球的时候,不能像以前那样蹦跶了。此时如不找个把或换个年轻漂亮女人,以后恐怕就没机会了。没有钱,靠的是年轻,靠的就是那张小白脸!再过几年,谁会要你这么穷光蛋老家伙?可怎么去找?找谁?就凭你这幅模样,人家会喜欢你吗?想想同自己接触过的女人,好像有,可也说不定。俗话说的好,“苍蝇不叮无缝蛋”。林广之的眼里,每个蛋好像都无缝,每个蛋可能都有缝。好比自己,在别人看来好像也是个无缝的蛋,其实他有缝。但本来就不胆大的林广之怎么敢轻易迈出这一步?弄不好身败名裂!真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家伙。还别说去找个情人,就连去嫖娼他都不敢。万一被警察抓住了怎么办?中梅毒、艾滋病毒怎么办?
  想象,想象假如发生一场车祸或一种意外,她去世了。再找一个,这是无人责问的了。想象就这么一闪,林广之又是一个激灵——太恶毒了,简直不是人。
  星期天晚上,林广之同妻子交缠在一起,像两条蛇,拼命的扭打着,咬着,叫喊着。妻子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林广之真的感受到了。她每次从私立学校回来,都主动要,却每一次都那么热烈发狠,每一次都要把他支透才够。林广之下来,四肢想被抽了筋一般,想睡。但妻子没有睡意,头向他怀里钻,手轻轻的梳理着他的头发,轻轻地摸着他的脸,说你的脸又凹了,别再抽烟,别再熬夜了。妻子想同他说说话,林广之不好意思就像猪一样睡去,于是同她谈一些事,夫妻的交流,大多就在这时候。正好那天林广之有个同事二婚,林广之就说了这事。还说新娘子比以前那个年轻漂亮。林广之刚说完就觉得有点后悔。
  果不然妻子就说,你羡慕了吧。
  当然了。林广之故意说。
  妻子不立刻回话。林广之感觉到胸脯上一声常常的叹息,是妻子温热的鼻息。
  你不用羡慕他了,也许,你很快就可以再找一个了。妻子凄然说道,手指轻轻画着他的胸口,有一丝颤抖。
  怎么了?林广之觉得妻子的口气有点不对。他说的这种话,她明知是玩笑的,怎么今天这么当真而这么凄然。
  真的,你摸摸。妻子牵着他的手来摸她的乳房。
  林广之摸到一个指头大的肿块。
  星期三早上,林广之的大脑像一个病情严重的心电图,过去的事,相识的人,特别是亲人,只要是与妻子有关,和着妻子的形影被剁碎了,不停地闪烁跳跃着,使他连一个包子都难于下咽。眼泪如平堤海水,一浪又一浪,溢出眼眶。此时,他的头脑中再不跳出另一个年轻漂亮女人了,尽管在这个大医院里,年轻漂亮的女人不停地从他眼前走过,即使在电梯里,她们就站在他的面前,他甚至都可一闻到到她们的鼻息和身上气息。
  下午手术,上午没事,妻子说到外面的小山上去走走。
  雨歇处晴,春天的阳光明媚而灿烂。但林广之不感觉到温暖,明媚的阳光中似乎隐藏着无数制冷的针穿透肌肤,直捣他的心。路边的草木开始抽芽,冲出嫩黄的尖尖儿,樱桃花、紫荆花,含苞欲放,无不展示着生命的蓬勃。妻子边走边看着路边的花草树叶,一边轻轻地触摸着新生的嫩芽,新绿的树叶,一边同他谈论着花草。林广之应付着,他觉着妻子的话空洞洞的,自己的话也空洞洞的,像梦中的呓语。春天,那些阳光明媚的春日,他们来到小河边,她跑到草地里摘野花,蹲在河边捡鹅卵石,拿小石子打水漂,他折一条细长的柳条,弯一个绿叶圈,戴在她头上;他们一起来到老家,背着背篓,采蘑菇,采春笋;他们一同到校外的山坡的田地里挖野葱,回家煮社饭┅┅她光着小脚踩在鹅卵石上,光着脚跑在山路上,像一个淘气的小姑娘,脸上的笑容像春天的阳光一样明媚┅┅往事如昨,又恍如隔世!明年的春天?明年的明年的春天?一个人的春天会是什么样子?这个春天真残忍!
  小道上走来一对老人,是一对老夫妇吧,相互搀扶着,那蹒跚的脚步,银色的头发,苍老的面孔,在阳光下写满了岁月的沧桑,但他们的神态却如此安详。林广之突然想起一句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又突然想起那首歌“┅┅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当我们老的哪儿都去不了,你还依然把我当成你手心里的宝。”原来浪漫也可以这样诠释!林广之懂得“浪漫”二字的意思,但他认为同妻子似乎从来都没有浪漫过,也许是个乡下人吧,他觉得浪漫别扭。他从来都没有给妻子过生日,也从来没有给妻子专意送过什么礼物,就连一小小的发夹都没有,只按着农村的习俗就将它娶进了家门。因为喜欢遐想而喜欢故事,因为喜欢故事而喜欢文字和文学,喜欢小说、散文和诗,中文系毕业的妻子念诗给他听,戴望舒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
  傍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幽怨的姑娘
  ┅┅
  舒婷的《致橡树》:
  假如我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
  爱尔兰诗人叶芝的《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白发苍苍,睡意朦胧,
  在炉前打盹,请取下这本诗篇,
  慢慢吟诵,梦见你当年的双眼
  那柔美的光芒与青幽的晕影;
  多少人真情假意,爱过你的美丽,
  爱过你欢乐而迷人的青春,
  唯独一人爱你朝圣者的心,
  爱你日益凋谢的脸上的哀戚;
  当你佝偻着,在灼热的炉栅边,
  你将轻轻诉说,带着一丝伤感:
  逝去的爱,如今已步上高山,
  在密密星群里埋藏它的赧颜。
  这样的诗,在细雨绵绵的午后,在两个人的小房子里,这难道还不算是浪漫吗?
  没有玫瑰那样绚丽,也没有牡丹那样富丽,没有清荷那样玉立婀娜,也没有月季那样四季常开,就像一颗小小的丁香!任随四季流转,都陪伴在你身边,淡淡而过,看不出多少幽怨。
  林广之浮想联翩,向远去的老人投去一瞥,两老人的影子依偎在一起。
  与子偕老,谁与我偕老?林广之的眼泪又上来了。
  中午,林广之到医院食堂吃饭,吃两口就吃不下去,可惜八块钱一碗饭,只能倒掉。
  下午,妻子手术,妻子倒像没什么紧张,林广之却抱着妻子的鞋和包,不声不响地坐在手术室的门口地面上埋着头哭鼻子。
  病理分析结果是良性,哪就这么容易得癌症。虚惊一场,一切都是林广之自己想象,自己吓自己。
  刚手术完手不好动,林广之给妻子喂饭,不知为何却感觉不好意思。妻子边吃边看着他,突然笑起来。
  林广之也笑,问妻子笑什么。
  妻子说看你眼睛都红了。
  林广之更不好意思,说我不耐烦喂你了。还是把一勺饭菜递到妻子口边。
  妻子说要喝汤,林广之又去端汤。
  妻子喝完汤,抬起头来突然看着他说:
  其实——其实我早就看出你是个泪包子。
  林广之一愕。心里说我在她面前可从来都没流过泪!眼真毒!我还有什么心事她不知道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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