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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无声

林广之 2012-9-19 21:30 2999
  你认识阿秉吗?
  阿丙?不会是那个拉《二泉映月》的阿丙吧,他已死了很多年了。
  我说的是阿秉,当然你不认识。不过他也是个拉琴的。
  阿秉也死了,就在昨天,过年的这一天。
  我和阿秉同村,还是同年生的。我们都住在小山腰上,一出门就可以看到村边的小河,看到远山。小河如玉带,远山如眉黛,宁静悠远,气清神爽。阿秉家是个低矮的小土屋,盖青瓦,青瓦上点缀着斑驳的青苔。山墙边搭个小草房,茅厕兼牛棚。一方小院坝,院坝边上一颗老枫树。深秋时节,那老枫树红得像一团巨火。
  
  我从来没见过阿的父母,阿秉也记不得他的父母,他们好像都没存在过一样。只记得阿秉有个爷爷,那时候已经很见老了,长着白胡子。阿秉爷爷会拉琴,他有一把二弦琴。琴竿被抚握得透亮,质地的亮。我常常听到悠扬的琴声,有时在清晨,有时在黄昏,有时在夜深人静的夜晚。
  
  后来,大约在我们八九岁的时候,阿秉爷爷眼睛瞎了。我们就整天的都能听到琴声从老枫树下飘来,幽幽地,没日没夜。
  爷爷,你干嘛没日没夜的拉呀,阿秉不解地问爷爷。
  拉琴的时候,我的眼睛就不瞎了。爷爷说。
  真的吗?阿秉问。
  真的,琴声响起的时候,我看见了我们的村子,看见了村边的小河,看见了山川、天空、天空上的白云,┅┅很多很多,走过的路,见过的人,包括我自己小的时候┅┅
  那你看到了我爹和我娘了吗?
  看到了,他们好着呢。
  那我怎么看不见呢?
  那是你还小,还不懂得琴声。
  爷爷,我也要拉琴。
  好吧,孩子,那就跟我学吧。
  
  十二岁的时候,阿秉爷爷死了。爷爷临死时,阿秉抱着爷爷,哭成了小泪人。
  爷爷,你为什要死呢?阿秉抽泣着。
  别伤心孩子,人老了都会死的,听爷爷的话,你还小,你要好好活着。
  不,你不能死,我还没看到我爹和我娘呢,你还要教我拉琴呢。阿秉泣不成声。
  人如草木,春发求落,这是自然规律。你好好拉吧,拉好了自然就能看到你爹和你娘。来吧,给爷爷拉支曲子听听,爷爷要看着山山水水而去。
  
  阿秉放开爷爷,拉起了琴。
  琴声中,前来看望的邻里们无不动容,无不落泪。
  
  因为家里还有几亩地,有人收留了阿秉,并让阿秉继续上学。
  琴不离人,人不离琴,无论在哪里。阿秉琴拉得越来越好,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甚至有些人还十分羡慕。比如我。
  常常听阿秉的琴声,听着听着,就觉得有东西在流动,一时间也辩不明是什么东西,只觉着那流动的东西来自心底,绵延不绝,如汩汩奔流的河水,潺潺的小溪,如山色,山色中一缕透明的风┅┅
  感觉真美,真奇妙。
  我对阿秉说我很羡慕他,甚至崇拜他。阿秉欣然笑了一下,然后又转入忧愁。阿秉说成绩老提不上去,数学不会做,作文也些不好,不像你,每次作文都得到老师的表扬。
  我也欣然地笑了一下。
  作文,我喜欢。但远不及阿秉之于他的琴。老师说阿秉是个天生的琴师。
  
  人可以永远活着吗?
  初二期末考试那天,阿秉枯坐在简陋的宿舍里不去参加期末考试,班主任来叫他。
  听到阿秉的问题,老师颇为震惊。老师知道阿秉的身世,爹娘死了,爷爷也死了,剩下他一人孤零零的。
  老师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阿秉,他还小,再说自己也不太明白什么人可以永远活着,但老师想阿秉是要一个肯定的回答。
  “有些人虽然死了,但他依然活着┅┅”老师好像在诵读一首诗。
  那我爷爷呢?阿秉问。
  爷爷没死,他还活在我们心里,不是吗?爷爷把琴传给了你,把音乐传给了你,当你拉起它的时候,爷爷就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那只是一种幻想。阿秉低声说。他好像只是怀疑,他当然希望那是真的。
  “当有人想起你或念着你的时候,你就是存在的,┅┅比如说聂耳,当国歌响起的时候,我们就会想起他,比如说阿丙┅┅”
  老师顿了一下,好像话出了点什么问题。
  这个问题马上就让阿秉发现了。
  你说我?阿秉也搞不懂,老师怎么吧他的名字与大音乐家相提并论。
  这玩笑不免开得有点离谱了吧,人家阿秉也不至于傻到那种地步。
  我不是说你,我是说阿炳,火字旁加甲乙丙丁的丙。老师接着讲阿炳故事,讲《二泉映月》。
  《二泉映月》在,阿炳就在。
  第二个学期阿秉辍学了,耕他的地的人举家南下打工去了。
  
  我上高中的三年,阿秉一直都呆在村子里。
  阿秉不会耕田,把几亩地租给了别人,一年有两三百块钱。农忙时,人家也喊他帮衬点什么,时不时可以到别人家里蹭碗饭吃。他玩不来牌,抽不了烟,喝不了酒,除了拉琴,他几乎一无所能,也无所好,一琴足矣。
  《二泉映月》、《化蝶》、《空山鸟语》、《渔舟唱晚》┅┅从阿秉的指间流出,从阿秉的心间流出,流淌在小河边,在大枫树下,流淌在小村的静谧的屋顶上,在屋顶上的蓝天白云里。当然,也在那些凄冷悲凉的寒夜里。
  我喜欢阿秉,不光是阿秉的琴声,也是阿秉本身,他是一个独特的另类,就像一把古琴。这与我的秉性有关。
  
  高考,我还是落榜了,不光落榜,离分数线还差一大截。
  作文写得好有什么用?琴拉得好有什么用?
  当然,文章写得好可以去发表,可以获得稿费;琴拉得好可以去参加比赛和表演,同样也可以挣钱。但我俩都不能。
  
  我连拉带拽,把阿秉拖到了沿海。阿秉跟我来到了福建,带着他的琴。
  每个月千把块钱,还特累,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天没亮就起床,天亮了还是想着床。
  有那么几个晚上,我似乎听到几声琴响,像一声短暂的叹息,很快就消失在寂静的黑夜里。
  
  一个周日,难得的一个休息日,早上。阿秉洗漱完备,便拿出琴来拉。还没拉出来个曲子,就有人大骂:
  “拉什么拉,吵死人。”
  一个大个子卷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像一头满怀情绪的猛兽。
  琴声戛然而止,带着短短的颤抖的尾音。
  
  再听到琴声,是在梦里。醒来的时候,脑子里首先出现的是村子里那颗老枫树,枫树下的那个小土屋,院坝里坐着个拉琴的人。
  阿秉走了,回家了,工厂不属于他,热闹不属于他,属于他的是那些可以让琴声流动的地方。
  村里的青壮年都走了,没有人再承包阿秉的田地,叫帮工的也越来越少,阿秉常常食不裹腹,又清又瘦,像一袭宣纸糊就的衣衫。
  又过些了时日,小屋也漏无干处。实在是没有住处了,阿秉来到了县城里。
  到县城里住哪儿?阿秉身上没有一个子儿。住大桥下,跟村里一个拾破烂的老头子挤在一个乱砖头堆就的小棚子里。
  阿秉你总得找一样事做,不能老这样了。老头说阿秉。
  爷爷,我知道,可我做什么?阿秉也明白自己是该做点什么,否则就会饿肚子了。
  我也不知道你该做什么,但总而言之你必须找事做。老人又说。
  
  阿秉在城里转了几天,结果都无功而返,垂头丧气。
  你又没找到功夫做了,你问了人家没有?
  没,我不知道问谁,不知道别人会要我做什么。阿秉懊丧地说。
  哎!你这样子,老头子对阿秉感到有些失望。
  阿秉也不生气,只是觉得很郁闷。郁闷的时候,阿秉就拉琴。
  
  老人不撵阿秉走,就是因为阿秉的琴。老人说他从来都没有听过那样好听的二弦,就算是阿秉爷爷,阿秉超出了爷爷。老人还说,琴拉得着么好的人,一定是个好人,一个善良的人。
  阿秉的琴声能陪老人度过一个又一个黄昏和黑夜。
  可这样下去总不行的,否则两个人都要挨饿。阿秉也知道,可他除了拉琴还会做什么?阿秉也为自己的无能而哀伤。
  哀伤的阿秉不知不觉又拉起了琴。
  
  要不你到城门下去弹琴吧。老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城门下,哦,我怎么没想到?没关系,只要能弹琴,到哪里都行?
  
  城门下原先就有个拉二弦的人,是个瞎子,拉的咿咿呀呀的,也不成什么曲调。面前的地上摆放着一个发黄的提袋,敞开着,里面散乱地放着几枚硬币和几张小额的纸票子。
  阿秉来到城门下,也学瞎子的样,坐在石凳上,一个袋子放在脚跟下,也散乱的丢了几个引钱。
  闭上眼,拉你的就是了,给不给,给多给少,那是别人的事。
  阿秉照着老人的话做。
  
  阿秉几乎没有乞讨的样子,衣服虽是旧衣服,但很干净,鞋子也就一双“解放鞋”,洗刷得也很干净,不像那个腌臜的瞎子,让人不想接近。
  清濯的脸,清秀的眉目,干净单薄的衣衫,动作优雅,气定神闲,轻重缓急相宜的挥洒间,如月升月落,云卷云舒,有仙风道骨之气。与其说乞讨,不如说表演。
  虚眼看着世界,弃绝面前的尘嚣,让尘嚣变成一段远去的灰白,从《梁祝》开始,到《春江花月夜》┅┅再去《二泉映月》┅┅人在闹市,心如行云流水,穿阅市井尘俗,历经川山乡野,感受草熏风暖,花好月圆┅┅
  
  一天下来,地上的袋子里总有人丢进来些儿零散钱,十块二十块,多的时候有五六十块。
  老头子很高兴,说阿秉了不起了。并要阿秉好好拉,如果情形好的话,就可以攒钱娶媳妇了。
  媳妇,这两个字在阿秉心里叮了一下。
  太遥远了,听起来像琴的音稍般美妙,但虚无缥缈。
  
  但阿秉已经感到十分满足了。
  城门下,川流不息,因为阿秉,常常有人驻足。有人只稍停片刻,有人一站就老半天,有人干脆就跟阿秉一同做在石凳上。这些驻足的人,有年轻人,也有老年人,有男人也有女人,还有外国人呢。他们都是斯斯文文的人,听得很专心。他们都是被阿秉和阿秉的琴声吸引住了。
  这就够了。
  
  突然有一天,来了三四个年轻人,在城门下架起了电吉他和麦克风,还有钹和鼓。
  他们的声音很大,很躁动,就像是敲打在人的心上。
  阿秉乱了神,尽力屏气凝神,但依然听不到自己的琴声。
  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青年,有的像学生,有的像有钱人家的小姐少爷,他们一边听一边唱,手轻轻地打着节拍,身子也跟着不停的摇晃,仿佛那音乐就是醉人的酒,把他们都灌醉了,从白天到黑夜,从春到秋。
  古老的城池,尤其是古老的城门下,有人弹唱,真是一道风景,富有浪漫情调。然而这种调子,不是阿秉的调子,阿秉的调子是悠扬的,也是悠远的,是心弦和琴弦在一起的。
  城门下越来越热闹,把阿秉挤走了。
  
  没地就别拉算了,你干嘛非抱着琴不放?你为何不出去打工,年轻人有的是力气?挣点钱,也讨个媳妇去┅┅这么好一小伙儿。
  老人念叨。
  阿秉没说话,痴痴地坐在破砖头上。
  为什么非抱着琴不放?
  阿秉已经弄不清楚了,弄不清楚的阿秉又拿起了琴。
  阿秉就这样,脑子里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心里有什么化不开的,就把琴拿起来。琴声流出来,阿秉就流进去了。
  
  阿秉依然出去拉琴,也不管在什么地儿,码头,巷子里,马路边。不过他总觉得没有城门下好,他觉得那地儿就是个拉琴的地儿。他有时也到城门下,但往往都是在冷清的早晨或冰冷的冬天,这时候麦克风和电吉他不在。
  不在乎寒冷,也不太在乎饥渴,似乎只在乎一种意境。
  阿秉有时一天只能吃上两个包子。
  
   已经好几年了,那年下了好大的雪,好久都没下这么大的雪了。人们大都躲在家里避寒,只有那些喜欢雪景的人才出来走动。
  阿秉一早就来到了城门下,不只是为了乞讨,而是为了这难得的境遇:洁净的世界,古老的城,小桥,流水……
  就在这一天,阿秉突然走了调,《二泉映月》走了调,《春江花月夜》也走了调,之前拉过的曲子都走了调,但并无丝毫凌乱。它们似乎都在其中,却又都不在其中,不见其形,只闻其韵。
  “师傅,你拉的是什么曲子?”
  阿秉睁开似闭非闭的眼睛,琴声戛然。
  面前站着一个女人。女人大风衣,高筒靴,长围巾,长发披肩,面白如雪,眉清目秀,身后背着个大包,胸前挂着个长镜头相机。
  “并非什么曲子,全是由心而发。”
  阿秉看了女人一眼便垂下眉目。这是阿秉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却最为高贵的女人,而这个女人正在用一双澄澈的眼睛看着他。
  “由心而发?”女人蹲下来,理了理发鬓。
  城门外,落雪无声。
  “你拉琴拉了多久了?”
  “小时候。”
  “冒昧问一下,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薛秉,薛仁贵的薛,秉赋的秉。”
  “阿秉”女人说。
  “不敢。”阿秉深深叹了一口气。
  会《二泉映月》吗?女人问。
  阿秉点点头。
  女人从包里取出一把大红钱来,大约五六张,放在阿秉摊在脚下的袋子里。
  女人在城门下,望着外边的雪景,站了很久,回头对阿秉说:
  “我已录下了你的曲子——由心而发。”
  女人又望了望远处,然后举步离开了城门下。
  
  入冬以来,天空没有飘落一星雪花,却阴雨绵绵。城门下除了在寒气中拉琴的阿秉,只有行色匆匆缩头缩脑的行人。城门下的琴声断断续续,伴随着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阿秉,我看你还是到医院里去看看,没日没夜咳,感情是受了伤寒了。”老人说。
  “我吃药了爷爷——”
  “吃药——现在的老鼠药都是假的——没钱我这儿有,来年开春你还我的就是了。”
  “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你那点钱——”
  “你还是到医院看看吧,大后天就过年了,不够你回家去问乡亲们借一点,打工的都回家了——哎——脚后跟冷得发辣,感情又要下雪了。”
  “好,爷爷,我听你的,明天我就回老家。”
  第二天,腊月二十八,果然天降大雪。
  腊月二十九,过年,有人在城门上发现了城门下拉琴的人,他端坐在城楼上,倚着城楼的柱子,怀里抱着那把伴随他一生的二弦。
  
  阿秉是个“哈包”
  阿秉是个“懒包”
  阿秉以为还会有人送他大红钱。
  阿秉成了笑“秉”,成了教训。
  
  我想,阿秉在城门上,拉着琴,那时间他一定看到了老家的山村,村边的小河,看到了爷爷,看到了他爹和他娘,也看到了他所在的老城,老城的熙熙攘攘……雪,漫天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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