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溅黑石礁
一九四三年四月,大连大广场日本警察厅。 小岛站在窗前向外望去,正是早春,广场四周的花坛,早已绿草如茵,树木泛青。迎春花露出花蕾的尖尖苞芽,在清新的晨风中摇曳。几株盛开的樱花,粉红色的花瓣沾满晨露,闪着晶莹的光泽。人来车往,熙熙攘攘。春天的景致却没有引起小岛的好心情。他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想着昨天的事。 他笔直地站在秋田警长的面前,听着秋田的训话:“小岛君,你刚从监管所释放,是帝国的宽恕。凌水港在你的监管下,上千吨的运输船被反满抗日分子沉掉,你的罪责是大大的,本应……”说到这里,秋田故意停了一下,给小岛足够的思考空间。 小岛冷汗下来了,他知道失职的严重性,也听明白了秋田的话里的含义。双脚一并,“啪”的一声,“请秋田君再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愿为帝国效劳!”见小岛忠心耿耿的表态,秋田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走到小岛跟前,悄悄地耳语了很长一段时间。其间,小岛一个劲地“哈依”表情逐渐严肃起来,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地点就设在黑石礁。”小岛答道:“是,请秋田君放心!”灰白的面孔变得冷峻起来,转身下楼,带着几个腿子直奔黑石礁下屯。 五月,早晨的阳光,暖暖的。太阳像个大火球跃出海面,把海水,沙滩,岸崖染成了淡红色。阳光照在酣睡的永连胸脯上,一起一伏,闪着暗红色的光。如雷吼般的鼾声,惹得路过门口的行人都掩嘴而过。他们知道,这是拉夜网,捕到鱼高兴得喝了高粱烧,睡得太沉。 昨晚上,永连又习惯地蹲在门前的大槐树下,抽着烟袋锅子,正想着过了五一后,春鲅鱼汛期过来如何捕捞的事。这一春一秋两季的捕捞期万不能错过,这关乎到一大家子一年的吃喝,马虎不得哟。忽然,永连的小眼睛猛地睁开,死死地盯着暗黑的海面。朦胧的月光下,泛起一大片波纹,慢慢向海湾的岸边涌来。一群鲅鱼在后面正在追赶一大片船钉子鱼,不时跃出水面,摔得“啪啪”直响。 永连一个高儿蹦起来,是鱼群进海湾了!今年鱼汛来得这么早,好兆头。刚想喊伙计起来抄家伙,可又一想,伙计们累了一天早就睡下了,有些不忍,何况晚上拉网不得眼,黑灯瞎火的,担心出事。 谁知,那暗黑色的鱼群越聚越大,一排排鲅鱼,拼命冲向鱼群,一时间激起的水花,像开锅水,哗哗直响,老远就能听到。到嘴的肥肉,不能不吃。永连麻溜冲进西屋叫起伙计,“快,起鱼了!”一阵骚动,全家老小都一骨碌爬起来。就永连这急脾气,这节骨眼上,你要不动动手,麻溜点,他能扯上嗓子喊上半天。 这不,忙了大半夜,捕捞了几百斤的鱼货,四五斤的大鲅鱼就二十多条。永连乐了,挑了条最大的鲅鱼让媳妇炖上,跟黑子,二驴子喝起了高粱烧,心里别提多敞亮了,直到下半夜才沉沉地睡去。 突然,儿子广满气喘吁吁地从房后山坡滑下来,从后窗跳进外屋地,上气不接下气,大声喊起来“爹,快——快起来,俺——俺娘被日本人打了!”他顾不上擦汗,就把沉睡的永连摇醒。永连迷迷瞪瞪的,一骨碌爬起来,眨巴着惺忪的小眼,老大不乐意。随口骂了一句“死爹了?哭叽尿相的!” 广满急三火四地带着哭腔:“是俺娘让日本人打了。”“啥?”永连一听,光着脚丫子跳下炕,趿拉着鞋,一头冲出门外,奔后山跑去。大黄狗嗷一家伙冲到前面,发出呜呜的吼叫声。 虽说永连脾气火爆,尤其是酒喝多了,遇上不讲理的人,他能跑到人家门口,跳着脚数落人家半天。可对媳妇却百依百顺,从不舍得骂一句。当年从胶东逃到大连,差点丧命,幸亏是媳妇一家人在海边救了他。 那年月,渔民出海打渔,苦着呢。天天吃海货,可不能没粮食吃。一大家子五六口人,到了青黄不接季节,只能赶点海菜做菜团子充饥,出海打渔是力气活,玉米面菜团子不顶饿。永连媳妇是个勤快人,每天忙完家务,就拿着镢头,挪动小脚,房前屋后开荒种地,每年收点粮食,添补家用。 去年,在西尖山根底下,领着孩子开了块山坡地。西尖山山坡上,槐树环抱,郁郁葱葱;一道山泉顺坡汩汩而下,在地头汇成一洼水塘,甘甜甘甜的,五冬六夏从没干涸。人渴了,掬一捧水解解渴,地干了,舀一瓢水浇浇苗。仗着勤快,仗着泉水,当年就打了几百斤粮食,家人都乐得合不拢嘴,把此地捧为救命地。 永连还没跑到地头,老远就看见下屯子一大群人指指点点,闹闹哄哄的,里边夹杂着媳妇儿的哭声,他就受不了这个。永连媳妇看到当家的来了,哭声渐渐大了起来。“你们这些天杀的,老娘们种点地容易吗?你们说铲就铲了,不得好死的坏蛋!”等到了跟前,永连的气不打一处来,满脑子的怒火,噌噌往外冒。眼前,膝盖高的玉米苗东倒西歪齐根碾断,断茬处淌着白晶晶的汁液,像哭泣的眼泪。 不远处,一台推土机突突地冒着黑烟,转眼工夫,地里寸苗不存。 小岛矮胖的个子,穿一件不合体的中式小褂,像一只会随时倒下的陀螺。黑边眼镜的后面,一双狡黠凶狠的眼睛,扫视着躁动的人群,不时摸摸鼓鼓囊囊的腰间。下屯屯长王义仁站在小岛的旁边不停地哀求说情,脸色涨红,谦卑地比划着。 黑石礁下屯,王、刘、耿三大姓,以王姓人居多,家族势力强大。日本人为了维持治安,便让村民们推举王义仁做了屯长。 王义仁的祖上是海盗出身。早些年,靠海上劫货,给货主押运,成了胶东海上一霸。为躲避官府追拿,逃到黑石礁隐居起来,经几代繁洐,成了当地大户人家,屯子里大事小情由王氏家族定夺。到了王义仁这一代,家境已破败,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主。平日里一个人摆弄个小舢板打渔,混口饭吃。娶了个漂亮的山东大嫚,成天捧在手里,当成宝。王义仁好喝个小酒,耍耍小牌。赢了,就会分给看客,图个乐呵,图个好名声,口碑倒也不错。这些年一直为日本人维持黑石礁下屯的治安,因脑瓜子灵光,屯子里的人送他外号,王大明白。 永连看到眼前的情景,顿时火冒三丈,全身的血直冲脑门,脖子上的青筋,蚯蚓似的,一拱一拱的。他随手抄起地头的镢头,怒骂道:“是哪个王八羔子干的?”说着就往前冲。 围观的人群,一阵涌动,跟着往前移动。更多的人急忙拽住永连,极力劝阻,怕永连吃亏。他们知道,不远处指挥一群腿子的,是个日本人,那可惹不得。出事,就是要命的大事。 小岛发现对面人群,在黑大汉的声威中,情绪起了变化,一递眼色,王大明白一溜烟跑过来。跑得太急,踉踉跄跄,差点被推倒的玉米稞子绊倒。他扑到永连跟前,张开双臂拦住永连和大伙。“别,别——三哥,这是日本人小岛用地盖楼。”王大明白咽口唾沫,喘口气接着劝。 “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忍忍吧。”他往后瞅了一眼小岛,低声说:“小岛带着枪,心狠手辣的,千万别弄出人命呀!”王大明白满眼的恳求。 永连一听小岛两个字,愣了一下,定睛一看,果然是他,在凌水港西大滩拉网时见过一面。 小岛自从秋田那里领了任务,便马不停蹄地带着几个腿子来到黑石礁,筹备盖楼,成立一家东亚贸易株式会社,专门收购海产品,制作海胆,鲅鱼等各种水产罐头,运到山东日本统治区,为日本鬼子提供军需食品。这是军令,也是他能在大连生活下去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必须拼命抓住,同时还接受了更重要的指令。这块地就是盖办公楼用的。东有南大町,星个浦,西有河口,小平岛,是做水产生意的发财之地。 小岛看到激愤的人群,心里有些不托底,掏出藏在衣襟里秋田给他的手枪,朝天“砰砰砰”,放了几枪,枪口冒出几缕白烟,弥漫在空气中,山谷响起嗡嗡的回音。小岛嘴巴里叽哩哇啦不知骂些什么。王大明白只听懂一句:八嘎呀路!他知道小岛火了,啥操蛋事都能干出来。每每走到小岛跟前,总觉得有一股子血腥味。 屯子里的人,哪见过这阵势,不由得拥着永连倒退几步。王大明白吓得一激灵,一溜烟又跑到小岛跟前,拉住小岛的胳膊一个劲地摇晃,“别介呀,我再劝劝他们。中日亲善嘛,有事儿好商量,好商量。”满头的汗珠子,顺着脸蛋子一个劲往脖子里淌。 王大明白此刻有他的盘算。这年头,日本人干的坏事,在满大街多了去了,谁敢明面反抗?再者,听说小岛是干水产贸易生意,专门收购海产品,往后打上鱼来也不用费事巴累的,沿街叫卖,备不住是件好事。他心里幻想着。 想到这里,王大明白又呼哧呼哧跑回来,把永连拽到一边的大树下,急赤白脸地说:“三哥,听我一劝,好汉不吃眼前亏,眼下俺老百姓还斗不过日本人,等咱长了劲,再……”咽下半句话,憋了回去。紧紧握住永连的手,是恳求,也是降降永连的火气。 这些道理,永连都懂,他心里头明白当亡国奴是个啥滋味,可受日本人欺负,心里憋屈呀。王大明白看永连的脸色有些缓和,便又趁机说:“人比地重要。人在,往后的事都好办。”不知啥时李春来到他们身后,冲永连点了点头,暗示他不要轻举妄动。 永连喘着粗气,扔掉镢头,让广满扶起他娘,分开人群,头也不回气冲冲地走了。那沉重的脚步踏在地上,带起一把尘土,大黄狗一步三回头,冲着小岛的方向,发出沉闷的低吼。 人群渐渐散去,王大明白总算松了一口气,浑身散了架似的,摸出一支洋烟,手哆哆嗦嗦半天也没点上。小岛见状,掏出打火机“啪”给他点上。满脸横肉堆起的笑容,显得更可怕。 “王桑,你朋友大大的,我亏不了你。”举起拇指在王大明白的眼前晃了晃,晃得王大明白一阵发晕,谁知是福是祸呢? 推土机又开动起来。冒起的浓浓黑烟,遮住了五月的阳光,遮住了翠绿的山林,遮住了满山的槐香。“突突”的机鸣声,震得大地阵阵抖动,惊起一大群鸟儿,扑棱着翅膀钻进林子。 转眼间到了秋天,小洋楼盖起来了。淡黄色麻面瓷砖贴面,黑色大理石理装饰的大门两侧楼梯护栏,光可鉴人,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宽大的二楼南侧阳台,立着一顶红白相间的遮阳伞,远远望去,格外刺眼。大门前墙壁悬挂一块牌子“大连东亚水产品贸易株式会社”。下屯人厌恶日本人在家门口做生意,称其“小北楼”。 刚一开业,几个办事的腿子里出外进,一溜小跑,看来收购水产品的生意还挺兴隆。收购价格他们随意定,这可苦了红海底的渔民,收入一天不如一天,可没人敢吱声。 这天中午,秋阳高照,小岛午睡过后,忽然来了兴致,要去海边游泳,顺便察看海产品收购情况。他带上助手兼秘书庄子小姐躺在松软的沙滩上,沐浴着秋日和煦的阳光,展开粗壮的短腿,任海风吹拂一直到裆部的胸毛,哼着家乡的歌谣,惬意极了。忽然,一阵嘈杂声把他从朦胧中拉回来。他有些生气,坐起身子,目光向人群扫去:几个海碰子光着膀子,汗珠子顺着脊梁杆子往下淌,黑子和二驴子俩人正从船上抬下一大抬筐黑乎乎的东西。 小岛一骨碌爬起来,扑撸掉庄子缠在胸间白皙的手臂,快速走近靠岸的渔船。他眼睛登时亮了:大半舱的刺锅子(海胆)个个有碗口大小,长长的黑紫色刺儿摇动着,闪着诱人的暗光。刺锅子对出生在日本北海道海边的小岛来说,真是再熟悉不过了,它不仅味道鲜美,而且营养极为丰富。生吃是小岛的最爱,他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只刺锅子,用石头轻轻一磕,顺着裂口掰开,在海水里涮掉内脏,露出桔瓣似的黄膏,伸出大舌头嗦噜一声,刺锅子肉便滑进胃里。 这个鲜溜呀,小岛眯着眼,品味着刺锅子带来的美味。“哇,大大的美食!”来到大连这么多年,还没吃过这么鲜美的海味。他意犹未尽,不假思索又拿起一只更大的刺锅子,刚要砸开,二驴子看不下去了,不满的神色浮到脸上,怒斥道“行了,尝一个差不多了,碰海容易吗!” 二驴子说的是实话。黑石礁盛产刺窝子,从大门礁到凌水外礓,每到秋季产卵的季节,礁盖上布满了刺锅子,两个人一潮能碰个半船舱。可两三庹的水深,一猛跟一猛扎到水下,也是个遭罪玩命的活。每次碰海回来,头疼得像裂开似的,昏昏沉沉吃不下饭。没办法,那是拿命换活命。 小岛一听,有人竟敢呵斥他,手上停止了动作,凶狠地瞪着二驴子,嘴巴里不干不净地骂起来。 “八嘎!你大大的坏,我米西米西地干活……”后面也不知道哇拉些啥,气得直翻白眼。他没想到黑不溜秋的海碰子竟敢当众呵斥他,顿时火了,扬起手里的刺锅子,恶狠狠地朝二驴子砸去。二驴子没防备,来不及躲闪,眼前只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飞来,他下意识地弯腰躲闪,晚了。半斤多重的刺锅子,“啪”地一声砸在二驴子的肩头。 二驴子“啊”地一声惨叫,他咬牙用手一拨拉,刺锅子从背上掉下来。鲜血从无数个细孔中慢慢渗出来,慢慢地汇成一道道血痕,顺着后背往下流。 大伙儿呼拉地围上来,赶紧帮他挑刺。刺锅子的长刺断在肉里,一挑就断,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二驴子痛得哇哇直叫,眼泪直打转转。 永连媳妇正在赶海,闻讯赶来,急忙在船舱里找了一把长柄的刀鱼钩,在水里找块石头,磨了磨钩尖,让二驴子趴在船头上给他挑刺。刺扎得太深了,疼得二驴子抓住船帮,浑身不住地抖动。永连媳妇含着泪“孩子,忍着点哈,快了!” 红红的血,流到永连媳妇的手上,滴落在海水里,海面漂浮着一层淡淡的血花,随着岸边涌来的碎浪,向四周散去。 “谁干的,人呢?”永连的船刚回来靠岸,看到眼前的情景,跳下船就火刺喽地喊起来。“是小北楼的日本人。”永连一听,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二驴子跟自己闯海这么多年,视同己出。他冲出围观的人群,四处寻找小岛,小岛趁慌乱之际,早已溜走了,他也害怕惹起众怒。 永连赶紧张罗着把二驴子搀扶到家里,一边擦净血迹,一边用獾子油涂抹伤口。处理好伤口,永连蹲坐在沙滩上,一袋接一袋抽着烟,浓烟呛得他眯缝起眼睛,烟锅里的光照在他凝重的脸上,时明时暗。 天色渐黑下来,永连媳妇过来喊他回家吃饭,他一动不动,没听见似的凝视着海面扑上岸的浪花,想着心事。永连媳妇知道丈夫的犟眼子脾气一上来,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她黙默地在潮印边划拉一抱干海草点燃,熏赶蚊子。天一黑,海边的蚊子就下来了。 李春来了,悄没声地坐在永连的身边。二驴子白天被打的事,他已从黑子那里知道了,担心永连莽撞弄出大事,影响地下组织的工作,就赶紧跑过来。 “小岛这个狗杂种,得想办法收拾他。”永连咬着牙愤愤地说。 “对!”李春见四周无人,压低声音,“收拾他必须彻底,不留后患。” 李春往前凑了凑,“据了解,小岛占地盖楼不仅仅是做水产贸易那么简单。”永连有些吃惊地盯着李春,急切等待下文。 “他有军警的背景,是日本警视厅安插在黑石礁的眼线。”李春一字一板的话语,让永连大吃一惊,瞪大眼睛追问:“怎么回事?”李春扔掉烟头,拨弄一下海草,燃起的浓烟笼罩了两个人的身影。“最近几天,我在上台子租住的房子大门口,常有陌生人探头探脑,那里距小北楼不足一百米,我怀疑电台讯号已被监测到。” “哦,我说上秋以来,小岛常到海边溜达,鬼头蛤蟆眼的,是不是发觉了什么?”永连磕掉烟灰,长呼一口气,心里明白了。 “这样,二驴子被打的事先放一放,要沉住气,绝不能耽误了组织交给的潜伏任务。”黑暗中,永连点了头。原本今晚上想去小北楼闹出点动静,他受不了这个气呀! 夜色渐浓,几只萤火虫绕在身边飞来飞去,给夜空留下点点光亮。永连拖李春到家吃饭,折腾了半天,也有些饿了。两人边喝酒边聊起来。 “你知道小岛做水产生意干啥用吗?”李春盯着永连的眼睛意味深长地问。永连被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解地反问:“不是挣咱渔民钱吗?”李春放下筷子,凑近油灯把小岛为啥收购海货,如何送到大连兴亚罐头株式会社加工成各种水产品罐头,又如何发运到胶东战事区,给日本鬼子做军需品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永连。 “用我们的海产品给小鬼子做给养呀!”李春有些激愤,涨红的脸不由自主地痉挛了几下。 永连一听,“妈的!”一巴掌拍在饭桌上,震得煤油灯蹦了几下,差点倒了。 蹲在脚边的大黄狗,吓了一跳,忽地爬起来在地上转了几圈,不解地望着永连。 永连痛心呀!没想到小岛这个王八羔子,竟用自己打上来的海产品给鬼子做给养,去残害俺胶东的乡亲们,永连的心在流血。他猛地灌下一大口老白干,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就差掉下来。 李春告诉永连,这是日本人实行的“以战养战”的恶毒政策,得想办法铲断这条补给线。他俩一直聊到半夜,商定从明天起,动员渔民们把打上来的海产品交给李春指派的收购商。 “好!”永连痛快地答应下来。 第二天,天刚放亮,各家渔船都忙叨叨地抢着出海,都想抢个好地方,拉头网鱼。到了西大礁与四砣子之间泥沙地,永连把渔船召集过来。大声地打个招呼“我说各位船老大,今天大家伙卖卖力气,多打些鱼,交给我的一个朋友。他给的价高,不会亏大家的!” 大伙儿一听,能多卖钱,又是永连的面子,一个个高兴地七嘴八舌欢呼起来。“好嘞!”“放心吧,别人谁也不给!”说罢,都卯足劲拉起裤裆网,满海都是“嗨哟,嗨哟”拉网的号子。谁不想多卖几个钱,养家糊口?说来也怪,今个儿渔情格外好,底层鱼小嘴,老板,狗杠子(鲇鱼),几乎网网满包,甚至出现了多年不见的大对虾。 临近中午,海面换流起风了。永连一声喊“回家喽!”每条船箭似的直奔红海底渔码头。 刚到岸,永连就看见李春和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岸边。是大哥永英?他有些懵了,大哥怎么和李春在一起?看他俩神态,绝非一般的关系。他脑袋突然闪出一个念头“莫不是大哥也是……”想到这里,永连心里一阵激动。 早些年,大哥逃难到了营口,因救了汇海楼饭店老板的独生女翠儿,老板一高兴,收他做了助手,打理店里兼营的海产品的生意。 一个月前,他回到了大连,放出风要做水产生意。永连万没想到,大哥竟跟李春认识。他脑子飞快地旋转,终于明白了这里深藏的秘密,但,他不能声张。 岸边,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几辆大车一字排开,紫红色的杆秤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满沙滩上,充满了鲜鱼的腥味,充满开怀的笑声。 不到一小时,永英的大车装得满满当当,鞭声嘎叭一声炸响,浩浩荡荡地走了。渔民们手里点着票子,乐得合不拢嘴。王大明白握着票子,在手掌上拍得“啪啪”响,“就冲着这价钱,往后的渔货还得卖给永英!”他朝永连一笑,满脸的皱纹更深了。 永连心里高兴,却有些不托底。日本人收不到海货,岂能罢休?他大嗓门一声喊:“收拾好家什,赶紧回家喝酒喽。” 果不其然,大伙儿刚散,小岛手下的腿子收货来了。海边空无一人,几只海鸥“啊,啊……”地盘旋在海面上,寻觅撒漏的小鱼小虾,鸟粪漂浮在水面,黑一块,白一块…… 收货人傻眼了,一溜烟跑回去向小岛汇报。一连几天都是这种情况,甚至其它渔码头除了零散的渔船,收货量也在减少。小岛疑惑了,他团缩在圈椅子里托着腮帮子摇晃着,眼镜后面的眼珠子直勾勾地露出一道凶光。一个住在大铁门里的腿子,是当地老住户,他太知道这里隐藏的秘密。他麻溜俯下身,巴结地凑近小岛的耳朵嘀咕起来…… 小岛一听“腾”一下跳起来,脸蛋子猪肝似的,红里透紫。他一把推开站在身边的庄子,有些慌乱地来回走动。完不成秋田交给的任务,是要受到责罚的。这是供应胶东日本军方急需的军需品,误事轻则遣送回日本,重则要受到军法惩处。何况前年因失职已受到警视厅的处罚,而今,再……想到这些,小岛浑身阵阵冷汗袭来。 他脱掉外套,在办公室急匆匆踱起步。他推开二楼阳台的拉门,站在遮阳伞下向大海张望:远处的海面瓦蓝瓦蓝的,深不可测。浪拱上飞起一朵朵白色浪花,像一排排巨龙的牙齿,向岸边扑来,会随时吞噬掉一切生物,包括自己。 小岛不寒而栗。 他思索了好一阵子,暗想,不能束手就擒,他曾是帝国的军人,他要挣扎。夜色笼罩了西尖山,笼罩了小北楼,笼罩了小岛的身影。 隔天下午,潮水刚上涨,晒了大半天的沙滩上,几伙洗海澡的人,东一堆,西一堆嘻嘻哈哈地换上泳具,准备潮水上来下水游泳。小岛一个人在靠山根的一块巨大的岩石下,戴着墨镜,披一条浴巾,喝着清酒,仔细观察岸边渔货的交易,他想查出收不到渔货的迷团,到底是谁在张罗,竟敢跟日本人对抗? 小岛是个色鬼,酒一喝多,色迷迷的眼神溜号了。他竟偷看起赶海老娘们的身姿和裸露的部分身体。 不远处,他看见一位年轻的小媳妇儿正在岸边的礁石水洼里,冲洗一大筐刚赶上来的黑壳蚬子。微红的脸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用手不时撩起垂下的头发。一件短小的坎袖碎花白小褂,露出白胖的双肩;她蹲在礁石边上,后腰暴露在阳光下,白白的,显得性感诱人。她是王大明白的媳妇,也是个勤快人。 小岛的酒劲上来了,迷瞪的眼睛看呆了。他努力睁大眼睛窥视着,想象着衣襟包裹下的胴体,想象着胴体上的各个器官,想象着……哇,欲火难耐。他膨胀了头脑,想一口吞下眼前的猎物,此时,小岛竟忘了此行的目的。 他的目光,随着小媳妇儿扭动的身体,溜进了岸边一户人家的大门。 小岛穿上衣服尾随进了院子,看到令他抓狂的一幕:王大明白的媳妇正在撩起衣服擦身上的汗水,他看到了想看的一切。身后突然传来的脚步声,吓得王大明白的媳妇急忙放衣襟。扭头一看,小岛狰狞的目光正死勾勾地盯着她微隆的胸部。她赶紧双手护胸,闪身进了里屋。 小岛一看家中无人,像一头发情的公牛扑了上去,一把扯掉王大明白媳妇儿的衣裤,淫笑着抱住王大明白媳妇儿,疯狂地撕啃。她挣扎着,撕打着,哭喊着,怎奈弱小的妇道人家渐渐失去抵抗能力,小岛得逞了。 院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岛提上裤子,翻过墙头向后山逃走了。这一幕被住隔壁的永连媳妇看到了,急匆匆跑过来。王大明白媳妇儿无力地靠在炕稍的被垛旁,目光呆滞,头发散落,露出的半个乳房布满抓痕,伤处渗出的血迹,淌在白色的皮肤上,令人不忍直视。 她搂着七八岁的儿子海生,大滴的眼泪掉下来。她无法面对丈夫,无法面对孩子,这事传出去,半辈子的名声就完了。她心一横,整理一下衣服,亲了亲儿子的脸蛋,眼泪又一次流下来,慢慢松开儿子,挣脱永连媳妇的手,头也不回撒腿向沙滩东头的礁石跑去。她爬上礁石,回头望望破旧的家,望着哭喊追来的孩子,纵身一跃,跳进浑浊的大海。 永连媳妇儿急促地喊海生:“快去西头小滩喊你爹救人!”海生光着脚丫,浅一脚深一脚向在老鸦窝小滩拉网的地方哭喊着跑去。“爹,我妈投海了!快救我妈……”大伙儿一听惊呆了,放下网便没命地往东头跑去。 王大明白膝盖发软,跪在沙滩上,早已哭不出声来。晚了,被黑子,二驴子打捞上来的王大明白媳妇儿,静静地躺在沙滩上,半睁的眼睛望着蓝天,似乎在向苍天讨个公道,还自己一个清白。夜晚,整个渔村笼罩在悲伤中,家家户户都拨亮了昏暗的煤油灯,为王大明白媳妇儿照亮去往天堂的路。 西尖山半山腰又多了一座新坟,海风里,白色的灵幡哗哗作响。 晚上,永连和媳妇儿用小拐筐送来一钵海蛎子疙瘩汤,一块刚出锅的大饼子和咸鱼,来探望安慰王大明白。王大明白一把抓住永连的胳膊,眼泪下来了,“三哥,告诉我,是谁害了俺媳妇?”他瘦了,嘶哑着声音问。永连不想再隐瞒,恨恨地说:“是小岛那个王八羔子!” 王大明白猛地站起来,“啥?”血红的眼珠子瞪得溜圆。他似乎不相信这是真的。我王大明白鞍前马后帮日本人维持下屯的治安,他竟如此没有人性!光天化日下将媳妇霍霍致死,此仇不报,算什么胶东爷们儿! 他转身从炕席底下抽出一把磨得铮亮的割喂子(鱼饵)的刀,扭头就往外奔,他要杀了小岛这畜生。永连连忙把他摁在炕沿上,把媳妇儿看到的一幕告诉了王大明白。永连挖了一袋烟,递给王大明白,“你先静静心。这是血海深仇,不报,对不起祖宗!但咱不能豁出去自己的命呀!” 永连来时,已和李春商量过,安抚好王大明白,等待时机,“指定收拾他,你信哥的。”永连的语气嘎叭溜脆,让王大明白略微平复一下心情。 永连媳妇哄睡了海生,也安慰了王大明白几句:“眼下,你先料理好家事,照顾好孩子,”说着说着,竟抽泣起来,“孩子太小,怪可怜的。”她擦把眼泪接着说“我每天抽空过来,帮你做点饭,照看海生。过路的秋刀鱼马上来了,你就跟你三哥一块多抢几潮鱼,抓挠几个钱,往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王大明白被永连两口子的话,感动得又呜呜哭起来。他能不难过吗?为日本人做事,反被日本人霍霍得家破人亡,心里窝火呀! 永连媳妇示意熟睡的孩子,王大明白才止住了哭声。 回到家门口,永连习惯地蹲在老槐树下抽着烟。起风了,潮水渐涨,碎浪撞在礁石上的声音,一浪比一浪大了起来。永连反复琢磨着李春的话“等待时机”,想着想着,闷乎乎的脑瓜子清醒了许多。 遮住月亮的乌云散开了,月光照在海面上,泛着银光。海浪翻滚,深不可测,像在聚集即将来临的怒涛。转眼半个多月过去了,王大明白慢慢从悲怆中缓过劲,只是少言寡语,很少抛头露面。白天跟永连的两个伙计看潮流拉围网,晚上拖刀鱼。但心里头复仇的烈焰却在熊熊燃烧。 过了中秋节,刀鱼的汛情来了。四砣子附近海面上,刀鱼成群结队追赶着船钉子鱼。拖钓的船,下底线的船满海都是。三四指宽的大刀鱼扭动着长长的身子,被拖进船舱,渔民们满手都是银色的粘液,喜悦挂在脸上。 小岛很长时间没有露面,生怕黑石礁红海底的渔民认出来。小岛是在大连生活多年的中国通,深知山东人的秉性,稍有不慎,便会招来灭顶之灾。 生意上的事,他不敢怠慢,更不甘心落败。上司几乎天天催促,军需品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让手下的腿子抓紧强行收购南大町,河口一带的渔货,这几天行情稍有好转。而红海底的水产品却寥寥无几。 夜里,周围一丝风没有。小岛站在阳台上,努力向海面望去。海面渔火闪烁,他懂得起渔火了,刀鱼便不会再咬钓,渔民们该返岸了。 突然,小岛冒出一个念头:趁夜色去海边看看渔民们把鱼卖给了谁?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他狂妄地想,一名大日本曾经的军人,还怕你中国人不成?想到这些,他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直奔红海底。 他躲在房角的暗影里向岸边探头张望。沙滩上除了轻微的海浪声,一只船影都没有。小岛纳闷了。原来今天渔火起得早,钓鱼的船只早早上岸,渔民们卖掉渔货休息去了。 小岛有些失望。忽然,东头礁栏缝里,传来“吱扭,吱扭”有节奏的摇橹声,一只渔船靠上岸边。原来,永连和王大明白今天白天拉网捕上二十多斤吹筒鱼(小大棒),是下底线的好喂子(饵)。他俩挂了两筐底线,想去碰碰运气。谁知赶上刀鱼群,忙活了小半夜。回来晚了,就抄近路在村东头礁栏子的小航道上岸。 小岛窃喜,慢慢向靠岸的渔船走去。沙滩上沉重的脚步声,惊动了正在卸货的永连他们两个人,扭头一看,是小岛这个王八蛋。天漆黑,小岛根本没认出他俩,他像一个幽灵蹦上船头,猛地掀开舱盖,哇,他惊讶地张开大嘴,大半舱刀鱼银光铮亮,一条挨一条盘得整整齐齐,足有几百斤。 小岛对渔货懂行。“绝对上等刀鱼,我都要了。”他迫不及待地叫起来,“票子大大的有!”他欣喜若狂,似乎这刀鱼已经是他的了。 王大明白看到眼前的仇人,怒火一下子冲到脑门。媳妇儿屈死的惨状,儿子夜半要妈妈的泪脸,全浮到眼前。他实在忍不住,终于爆发了!一声怒骂:“x你妈的小鬼子!弄死你得了!”他抄起槁杆子,冲着小岛的腰部狠狠地抡了过去。周围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小岛只觉得一阵风刮来,“咚”的一声闷响,还没来得反应,就一头栽到水里,后脑勺磕在暗礁上,顿时晕了过去。 永连一看,糟了,日本人在海边出事,会惹出大麻烦。霎那间,他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不能留活口,这是报仇的机会!”随即越过船头跳进海里,抓住小岛狠狠地压在水里。小岛经海水一呛,竟清醒过来,挣扎着从水里站起来。此时,王大明白是真明白了,不弄死他,对不起死去的媳妇儿!他拿出船上割喂子的月牙刀,扑进海里,对准小岛的肋间狠狠地刺进去。小岛一声惨叫,慢慢倒在水里。永连趁机把他的头摁在海里,“咕噜,咕噜”,冒出一串血泡泡,便无了声息。 他俩把小岛的尸体拖到礁石上,大口喘着粗气,半天没说一句话。 “快,拿绳子来,捆上!”永连抬头望了一眼稀落的星星,压低声音说道。俩人把小岛捆了个结结实实,拴在船尾,一橹一棹拖到东二砣子外,解开绳子顺着西南流,把小岛抛进大海。流水湍急,海面翻着浪花。转眼工夫,小岛的尸体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船回到岸边,王大明白跳下船就往媳妇儿跳海自尽的蛤蟆礁跑去,双手搂住那块礁石,眼泪“哗哗”淌了下来。手不停地拍打着礁石,心里在喊着,“媳妇儿呀,你的仇,永连三哥和我王大明白给你报了!” 手被礁石上的蛎壳划破,鲜血一滴一滴掉落在海里。起浪了,血与大海融为一体,翻卷着冲向岸边。 永连和王大明白的身影,与黑色的礁石融为一体,筑起一道坚硬挺拔的礁群,蜿蜒起伏…… 弯月西斜。天,快亮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