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天
| (引子) 那一日,他死得凄惨。 骨断筋折,粉身碎骨。手脚冰冷的他躺倒在废墟里,动弹不得。 鲜血从遍布全身的伤口,随雨水顺着岩缝缓缓逝去,分外妖娆。 而最终,这殷红的绘卷,也终于被涤荡清净,再无半分。 又一阵地动山摇,坍塌在他身躯上的岩层似乎又重了一重。 项链上尖锐的刺穿入胸口,他却不觉得疼痛。 眉间微微不适,耳畔传来天灵破碎的声音。 眼眶爆裂,红白黑涂了一地。 两侧的岩壁颤了颤,猛然合拢。 天崩地裂,他魂断碎石之间,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 (一) 晗霄殿上,看着侍女们来来往往地奔走在前后殿之间,殿上的贵族眉头紧锁,局促不安地来回踱着步。殿外,神潮翻涌,四处奔走而来的苍烨族诸神将大门挤得水泄不通,千百万五色辉光汇聚在一起,直教他头昏眼花,心烦意乱。他不耐烦地挥挥手。侍卫闭了殿门,暗淡下来的环境却未能安抚他的纷乱心绪。 他正在等待些什么。 “哇——”清脆的哭声从后殿传来。他一惊,疾步奔向后殿。 卧榻上,伊人憔悴,却满目温和和慈爱。怀里,两团肉球相拥在襁褓中,哭得正欢。 新生的生命忘乎所以地啼哭着,向世界宣布着他们的存在。 他扑在榻前,搂过两名婴孩,泪流满面。 这一日,乐圣耆童家,月妃望舒诞下两名男婴。 十日之后,盛大的喜宴在天沐池旁举行。诸神降临,载歌载舞,一片笑语欢声。 宴会上,封喉不知多久的乐神再次唱起了太古的歌谣,洪亮的南吕之音响彻天地,三日不绝。诸神震撼,亲闻乐圣引吭,乃是这世间,万载难遇的荣幸。 唯一让人不解的是,耆童身侧的闭门弟子,神乐署任掌七弦的太子长琴,听着让万神心潮澎湃的古韵后,竟是皱了皱眉。 (二) 星林归隐,司夜的游神巡视天庭。刚刚上任的年轻神官战战兢兢地观察周遭的每一个角落,唯恐遗落了什么。二十八宿的领空在背后隐去,天枢、天旋、天玑、天权,七星的祭坛,他一一遍历。白日的荣华退却,现在,这些圣坛上,只有诸天上神们冷艳的残迹在火炬里浅浅燃烧,微微点亮穹庐的一隅。 玉衡、开阳、瑶光……那是……看到那个身影,他慌忙上前请安。然而瑶光台上的神灵却不理睬他,只是把着金樽,闷头痛饮。长发散乱,鬓白如霜。 “上神,恕小神无礼,饮酒浅酌可怡情,然而如此,可是要伤身啊……” “无妨。”上神摆了摆手,不再说话。小神局促不安地拉扯着衣袖,不知所措,也不知所言。两个人就这样,一个侍立在侧,一个独酌案前。 “两个。”忽然,他道。 “哈?”神游天外的夜游神愣了愣。 “生了两个。”摆弄着空了的酒杯,他淡淡地说。 “还有,再立在这里,怕是要天明了。” 夜游神打了个冷战。若有所思地作了个揖,便转身继续去巡视了。 乾威瀚夜,千星归隐。望着暗淡无光的夜,他目光凄凉。 这一日,乐圣耆童家,诞下两名男婴。 老大眉间,朱砂炙手,凤凰的烙印深深地铸刻在额头之上。 老二鬓旁,冰夷流云,章纹在肌理间潇潇洒洒地流淌。 望舒甚爱之,取四方祥瑞,为他们命名。 凤舞朱砂的,名为祝融。 碧海凝冰的,唤作共工。 (三) 十七年后。西征月氏,他大胜归来。 颛顼大悦,亲自上朝接见,却不见他的身影。尴尬的大帝笑了笑,对身后的巫祝说,料想赤炎公,又躲到荒山里,听禅去了。 赤炎公,祝融化名。奉了耆童之意,下界修行。苍烨族的神威、凤凰的庇佑让他每一次出征都势如破竹,攻无不克。战功煊赫的他,如今已是颛顼大帝身侧,万人之上的统帅,司令千军。 然而朝廷从来便不是一个太平之地。他不喜紫殿萦回的乌烟瘴气,便时常借故推托上朝。大帝眷顾他,便也从不过问。 有芒山,有桂山,有榣山。 无事之时,他便来这里,独自一人,静坐湖畔,轻抚瑶琴。琴很古老,却又和他亲密无间,每次触碰那带些清凉的丝弦,他的寂寞,便退却了许多。祝融不知其中缘由,只是感到,琴曲悠扬之中,他仿佛看到了另一名少年,隔水相望。九歌三起,两个人,便这样,无言地对视着,直到曲终人散。 松涛万壑,山水如画。皇、鸾、凤,五采鸟环绕林间,在月轮之下,翩翩起舞。偶尔轻点镜面,泛起几圈涟漪,便又打了个旋,飞走了。 不知父亲安好?收起琴,他想。 人走茶凉。 盘旋的鸟群里,一只金瞳灵凤,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在空中驻留了少顷,扭头归入西行的落日中。 (四) 半载之后,他奉命,出师大荒西北,长胫国。 西北大荒从来不对它的来客报以任何友善,这次也并未例外。 方至半途,一万五千人的帝国兵团,便仅存二百不足。苟延残喘的士兵们在荒无人烟的大荒里漫无目的地穿行,仿佛丢了目标的蚁群。不时有体力不支的人,一头栽倒在地,魂归黄土,再也爬不起来。 一场沙暴随妖风而来。他迷了眼,半跪在地上。待这一切走过,身边,却哪还有半个人影?他呼喊,唤着他营下每一名他还记得起名字的军士,却无人回应。 昨日,他还在御驾脚前,坐拥山河。 如今,他一无所有,连性命,也掌握在天地掌中。 铠甲令他身形沉重,帽盔使他头脑发昏,他将这一切,倏地一扯,纷纷丢弃。坠入荒漠的兵甲,转瞬间,便被风沙掩盖,再无踪影,正如那些逝者的亡骸。 太阳厌倦了这场一边倒的争斗,挪着步子漫下地平线,渴求的清凉终于降临,能享受的,却只剩他一人了。 极目四方,无边的沙海,一片寂静,了无生机。那一夜,人不寐。癫狂到极点的他开始竭尽全力地奔跑,仿佛跃过下一个沙丘,便是旅途的彼岸。然而他的体力终于耗尽了,灌了铅一样的双腿抽搐着阻挠他前行的步伐。肃杀的月光刺在他背上,凛如霜刀。须臾前的清凉,如今已冰冷无比,他开始打冷战,牙关不住地上下敲击。 真的没希望了吗?他匍匐着前进。沙丘陡然下陷,他坠了下去,吞了满嘴的沙土,眼冒金星。然而对生的渴望又激励他爬了起来,似乎只要不断爬起,便终是能摆脱困境。 这时,他看到了他。 无忧无虑的少年,枕着一片灌木,睡得正熟。 灌木的后面,是两泓清泉,一池潭水,一片绵延百里的绿洲。 得救了。紧绷的神经放了一宽。他摇了几摇,没了意识。 耳边听得扑通一声,他知道,那是他倒下的声音。 “哗啦——”水花四溅在他脸上,他惊醒。 月已沉沦,晨曦洋洋洒洒地飘散在绿洲之上。昨夜睡在灌木丛中的少年,现在正端着半壶泉水,一脸纯真地盯着他。 他讶异。似曾相识的面孔。长发披散,如玉般无瑕的肌肤在晨曦里显得愈加完美无缺。鬓旁的纹身,似鱼非鱼,似龙非龙,栩栩如生,正是榣山他奏乐时,龙脑袅袅炊烟里,那与他隔水相望的少年。 这真是极好的。他想。 “怎么?我脸上生了花么?”似乎感到些许不自然,少年将泉水尽数倾泻在他脸上。 “没……只是……觉得面熟……”抹了抹水,他起身,施了一礼。 少年笑了笑,转过身。“随我来,远道而来的客人。” (五) 祝融被救了性命,便留在这里,住下了。 少年名曰符禺,楼兰国主。同祝融一样,不喜朝廷百官的纷扰。每次议事,相邀与会者从未超过十人。 三日后,御花园,纠结了许久的祝融找到了符禺,想要做些事情,以报救命之恩。 符禺想了想。“既然如此,便弹琴给我听吧。” 祝融惊讶。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未曾想,西域之国中,竟有人知晓乐理。 “怎么?你背后负着的,不是乐器么?”摘下一朵菱花,符禺看着他背上的古琴,道。 “……” 大荒之中,少树木,榣山之境自是无处可寻。然而,楼兰绿洲,符禺的镜花水月,倒也是一片清净。自那日之后,祝融便时时前来。 夜风清霜,芳华如梦。 他抚琴,五音十二律,信手而弹。日有所思,夜有所奏。时而高昂,时而呜咽;时而黄钟大吕,沧海龙吟;时而昆山玉碎,芙蓉泣露。 他靠在水边,随着韵律,轻轻拨动水面,泛起的涟漪,一圈一圈荡漾而去。波澜起伏,错落有致,正如曲中的高低起伏,抑扬顿挫。 高山流水,流水高山。 少年名曰符禺,晓音律。 (六) 然而终是到了离别之日。 一万五千,全军覆没。他心中的愧疚,终是挥之不去。复命,是早晚的事。 少年看出了他所思所想,便不作挽留。 临行的前夜,他们坐在初次相见的绿洲水畔,把酒痛饮。 最后一曲,他再次奏起了熟悉的篇章。悠扬的九歌里,少了平常繁琐的花样,多了十分质朴的人情。 那夜,他饮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 再醒来时,却是随着商旅的驼队,一路向东南去。背后,楼兰已不见了踪迹。 他不知昨夜发生了些什么。只记得,符禺似是在耳边,说了些什么绝情的话语,具体为何,却无论如何,都忆不起来。 瞑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站在古塔的最高层上,符禺极目远眺。 “只望永不再见吧……”他想。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少年,名曰符禺。 (七) 枭炎侯归来,颛顼大喜,亲自为其接风,丝毫不在意全军覆没的大过。宴席不在帝下之都,却摆在榣山水畔。与会者,仅大帝与他二人。 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抚着琴,祝融将这番往事缓缓道出。颛顼枕着青石,饶有兴趣地听着,不时发出啧啧声。赞叹的,却只是楼兰国的宏伟和奇绝。 琴声里渐渐流出伤感。号位征服之王的颛顼大帝,心中最看重的是什么,他早已了如指掌。祝融知道,王此时在意的,不过是那大荒中的一片百里绿洲罢了。 日薄西山,鸟倦飞而知还。王起身归反,他收起琴,尾随其后。路上,他踌躇二三,上前。 “属下有一请。” “……但说无妨。” “属下望帝君征服楼兰之日,对符禺,手下留情。” 王顿了顿 “……孤会考虑的。” 金眼睛的凤鸟匿在苍松间,看着这幕,一声悲鸣。 (八) 夜。 沧海横流,巨浪滔天。波涛滚滚的东海,他孤帆一片,随着狂澜上下颠簸。群臣不见踪影,百官无迹可寻,颛顼孤身一人,抱着断成三截的船桅,瑟瑟发抖。 一个波峰袭来,飘萍一样的小舟摇摆了两下,碎裂成千百万片,四散开来。碎屑打在脸上,每次擦过,便是一道血痕。 他被抛到半空之中,巨浪把玩着他,来回投掷着,他便从一个浪尖被抛到另一个峰头,在波峰波谷间来回游荡。然而终于狂暴的海神厌倦了这无聊的什玩,猛地一掷。还未来得及屏住气,他便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啪”地触上水面,他只觉撞上一堵石门,便再无意识。 窒息之中,大帝惊醒,汗流浃背。寝宫依旧,火苗摇曳在烛台上,随风摆动。白衣染上地上的微尘,稍显铅灰。 原来是场梦,他出了口气。爬起,正欲继续入寝,眼前的一切却猛然陷落。 摇摇摆摆的头发蔓延着从四处生出,缠上他,猛地一拽。 他自卧榻坠下,未触到坚实的地面,却浸入一潭黑水。 水散发着妖孽般的腥臭,颛顼拔出匕首,鱼肠匕寒光四溢的锋芒似是让妖孽微微迟疑。他趁着这一瞬的脱卸,斩断脚下的绿色发带,奋力上浮。光亮在头上浮动,水面并不远,他这样想着,便又加上了三分力。却撞得眼冒金星,水面,竟似覆了三九砚冰,无论他如何敲击冲撞,都磐石一般,岿然不动。他将匕首猛地嵌入其中,试图撬出一丝裂缝。铿锵一声,平日里削铁如泥的匕首,断了。 失去了兵器的颛顼锤击着水面大喊,声音在水中无奈地变成沉闷的哽咽,就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 背后传来迅猛的拉力。断裂的发丝又将他拉入水下,巨蟒一般越缠越紧。猛烈的挤压将他肺部的空气一点一点挤出。血液涌上头顶,他感到一阵眩晕。水涌进鼻腔,灼烧感随之而来,引得他剧烈地咳嗽。 耳边传来诡异的笑声,弥留之际的颛顼回头一望。 一张怪异的面皮,在乱发正中,露出染血的利牙,猛然噬咬而来。他看到,那人面发妖生着一双灰蓝色的眸子。 眉角,龙鱼旋舞,似是山海前元的传说里,巫彭冰夷的圣痕。 垂死梦中惊坐起,梦魇终结,他回到现实。猛然拔剑,四顾。狂风吹起幕帘,掠过被汗水浸透的衣衫,穿回在盘龙柱间,呜咽作响。 猛然忆起黄昏时与枭炎侯的谈话,颛顼愕然。跌坐在地上,他浑身瘫软。 殿外,大雨倾盆。 (九) 这一夜,楼兰之主躺在湖底,数星星。 那一段早已设定好的命格,不断地萦绕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阴阳苍烨族,两仪相辅相生,一旦相离,必是乱了平衡,自我毁灭。 一方炎阳焚天,心火燃燃,直至元神耗尽;而另一方,却是自我封绝,日渐阴郁,最终,化作天际一方的黑色孔洞,沦入混沌之中。 是为,同性相吸。 然而若同生一脉,却反而相争相克,斗到至死方休。 是为,异性相斥。 为何父亲禁止他与祝融的一切来往。为何当他私下里和祝融四处胡闹时,父亲会雷霆大怒。当看到父亲书房里的杂记时,他终于理解了。 苍烨族的宿命,在坎阿、离虚崩落后,便已是注定,再无回旋可言。 除非——一方死亡,裂为两极的日、月精华归入幸存的一方体内。破镜重圆,合浦珠还。 二者,必亡其一。 从父亲的手记获知这一切的他,在玉衡台上想了很久。 天顶,荧荧磷火,圣座亘古司掌天地,从未改变。 脚下,云卷云舒,三千世界,恒久的轮回往复循环,直至森罗万象的尽头。 自己在这世间,是何等渺小呵……即使他们最后相争到死,你死我活;即使他们天各一方,孑然一生,即使…… 这一切,什么都不会改变。那么,为何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呢?比如…… “既然如此,”看着这一切,他想“那就让我来做那牺牲者,让哥哥得到幸福吧……” 便这样做了决定。 七日后,他离开了乾威,不知不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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