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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她翻过栅栏，飞快地奔过步行街，又像风一样穿越月城广场。她黑亮的长发飘起来，像一张高扬在人世浪涛之上的帆。所有人都停下脚步望着她，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拍着同伴的肩膀问：“她穿的什么裙子。”
“哪里穿了裙子，你没看见她是赤身裸体？”
“这年月，啥怪事都有！难道又是艺术家的行为艺术？”
“我也搞不明白，你知道彝族人民正在欢度他们的火把节。”
她奔跑着，没有理会任何人。她从一条大街奔向另一条大街，又从大街转向小巷。她像一位马拉松冠军，又像是一位自由女神。她跑过风景，她也成为风景。终于，她跑进自己的单身公寓，又奔上几层阶梯，如梦如幻地进入自己的屋子。她径直奔进卧室，跃上弹性十足的席梦思，哗地一声拉开被套，把自己从头到脚捂得牢牢实实。
黑暗里，她狂乱地喘息着，浑身颤抖不已，因激烈奔跑而变得苍白的脸上，竟浮出浅浅淡淡的一抹微笑，惭惭僵化成一个人的永恒。
二
鱼在上中专的时候，所有同学都叫她“鱼”。那时候她稍稍偏瘦，正在发育，一张有时苍白有时潮红的脸，时时挂着略带羞涩的微笑，让人难以发现她内心深处的孤单与自傲。她是学生会的干部，又是学生剧团的成员。老师和同学都喜欢她，甚至有男生为她赌博。有人赌她某天会穿什么衣服，有人赌她某时某刻会在某地出现，反正只要有两种可能的事，赌博就从来没有停止。赌注也有意思，扫地、洗衣、喝凉水，其中赌得最多的是打早餐。
为了青年节的演出，学生剧团编排了一场话剧。鱼是惟一的主角，她饰演一个叛逆的女孩，以她的行为构成悲剧，同时也是对某种生活的最好讽刺。大家在学校的小礼堂排练了好几次，每一次，学校年轻的美术老师都坐在角落里静静观看。最后一次彩排时，美术老师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他说，“鱼的面貌太温柔善良，叛逆的个性一点也不突出。”
经他仔细斟酌，他决定在她的左臂画一只蝴蝶。果然，当美术老师一丝不苟在她的左臂画上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鱼的形象顿时大为改观。所有人都觉得，鱼的性格似乎发生了变化：她的激情跃然脸上，仿佛玩世不恭，又好像皆无所谓，连念出的台词，也与往常大不一样。
这场演出在学校造成了轰动，有领导皱了眉，也有老师带头鼓掌。鱼的声名一时远播，所有人都说，你在胳膊上画上蝴蝶，真是太迷人了。还有人发现，当她在台上吞下毒药，许多观众不由自主地哭了。
鱼从此爱上了左臂上的那只蝴蝶，也爱了自己扮演的那个角色。她的胸脯渐趋丰满，羞涩的表情一点点褪去。每一次洗过澡，她都会去找美术老师，为的她左臂重新画上一只蝴蝶。
鱼总是开心地笑，生活于她如水，她在其中自由自在。
三
临到毕业，她去找美术老师，最后一次为她画上蝴蝶。
后来，有的人发现她躲在学校背后的树林哭了，还有人看见她深夜烧了几本日记。
刚参加工作的鱼瘦了一圈，但慢慢脸上又有了润色。自从她在单位的知识竞赛中获得一等奖，她在厂里的名声一下子响亮。领导们说：“这个女孩子是哪个车间的呢？人漂亮又聪明，应该大有培养前途。”单位的团委书记空缺后，她参加应聘，过关斩将取得第一名的好成绩。
鱼眼看要当上大单位的团委书记了，可是这当儿出了一件诧事。有人到领导面前说：“鱼有纹身，左上臂刺着一只蝴蝶，这样的人也任用，团组织的形象又在哪里？”
鱼因此没能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还在基层当一名普通工人。惟一不同的是夏天里她不再穿带袖的衣服，故意亮出左臂那只美丽的蝴蝶，每个人看见它都觉得飘飘欲飞。她又一次出名了，人们老远对她指指点点，说：“你们看啊，她就是纹身的那个女孩，左臂刺青的那个女孩，我亲自看清了，她的左臂刺着一只蝴蝶，翅膀扑楞着像真的一样，好像人和蝴蝶一起在飞。”“……但人怎么能向往蝴蝶一样的飞呢？我以前还只在电影中看见过黑道们前胸后背的青龙白虎呢！”鱼每次看见人们在远处议论，她偏要故意走上前去，看见那些人慌忙四散，或者转而一本正经地议论其他事，鱼总是乐得哈哈大笑，甚至连眼泪都笑出眼眶。
四
现在，鱼再也听不见他们说小话了，她的灵魂超过了天花板的高度。
差不多快一个星期了吧，人们总算发现了安静躺着的她。
警察来了，围观的人们也轰涌而至。房间已经认真检查过一遍，一大柜衣服、沙发、电视机、笔记本电脑、日常用品、多得出奇的鞋、化妆品、一架书籍、一张电脑专业自考大专文凭、一张英语本科自考文凭、一摞学校时候的获奖证书、钢琴等级证书、手机，最显眼的是整整齐齐摆放在床头柜上的三个安眠药空瓶。当初门窗都是关得好好的，死者据说也无仇人，基本可以认定是自杀。
“哟，这么漂亮个女孩子，怎么连避孕套都没留下一个。”一个年轻警察嘻嘻哈哈地说。
“唉，买那么多鞋，怎么竟会走这条路？”一个老警察狠狠瞪了小警察一眼，摇头晃脑地叹着气说。
于是收拾的收拾，议论叹惜的议论叹惜。
“这么年轻个女娃娃，怎么想到要寻死呢？”
“听说她是没有聘上单位的团委书记。”
“那才不是呢，那是好几年前的事啦。这次听说是考上干事了，不知怎么又被涮啦！”
“你那也是旧历啦，这回是考上地方的公务员，听说都体检了，不知怎么没有通过。”
“那都是前年的事啦，这次听说她是打算留职停薪，单位不放，家里也不同意。”
“这都犯得着死啊？十有八九是失恋啦，现在的年轻人最承受不起打击。”
“哂，她还会失恋呀？大家早知道她是破鞋啦，听说学生时候就和学校的老师搞在一起。”
“是是是，据说谈了好几个朋友，最后不知怎么都吹了。”
“听说后来她和黑社会混在一起，还被一群流氓轮奸过。”
“听说还让人包二奶啦，据有的人看见，模样像她的女子陪着个大肚男人逛商场，被一位中年妇女纠缠撕打……”
“唉，既然人都混到这份上了，怎么还寻死呀？人家不说好死不如赖活嘛……”
“唉，为什么要死呀？”
“唉，为什么要自杀？”
“唉，咱们这小地方，尽出莫名其妙的怪事……”
“是啊，越是像咱们这种小地方，越是出些莫名其妙的事……”
“哦，对了，我想起了，前几天看见一个女的什么也没穿在大街上飞奔，我现在看那镜框里的相片，好像就是她哩！啧啧！身子那个洁白……”
“清白……”一个声音小得像蚊子，被嘈杂的议论淹没了。
鱼失去了水，她选择像蝴蝶一样飞翔。
她的灵魂飘在天空，俯视着地上指手划脚的芸芸众生，含着微笑不置一辞。
突然，她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所有人吃了一惊，顿时全部屏声静气。人世纷扰欲说还休，此时此刻，有谁还会想起她，关心她，要给天堂的她一个电话？而她呢，已经无法接听来自人间的问候……
老警察扭头看看身后的人们，见大家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部手机上，他又看看小警察，小警察张着嘴脸都白了。最后他的视线落在手机上，翻屏的，九成新，四十和弦的音乐第二遍响起。
终于，老警察拿起手机，按下了接听键——原来是一年前她曾寄去稿纸的出版社，那边一个男声说，“您好，是鱼小姐吗？关于你那部自传体的长篇小说，我们已经决定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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