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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宵落,西风错

思量泉 2013-5-20 09:05 4594
  楔子
  天佑朝二百八十年,天子宠信妖妃沈氏,奸臣当道,致民心涣散、社稷动荡。宣宗怀宁七年春,烨城郡王苏令以沈妃惑乱媚主请愿废沈氏,被天子驳回。四月,屯兵百万,以清君侧为名起兵,谋乱于烨城,挥师北上,一路势如破竹。后与净明王联合于绥城。此后,天下三十六路诸侯纷纷率军勤王,是为乱始。
  怀宁八年腊月,净明王遭东青侯埋伏,困居静河一月,未有援军,粮草尽军心绝,最后自尽于静河之畔,死前言烨城郡王无信义,誓做鬼以啖之。怀宁九年夏,天子薨,获谥号愍,九州尽哀。是年幼帝登基,定国号新安,由沈太后垂帘听政,朝中佞臣更加肆无忌惮,血洗忠良之士,人人自危。自此,锦绣河山满目疮痍,天下陷入诸侯混战。
  烽火连天,狼烟四起,再无净土。  
  
  (一)拂宵
  今年拂宵花开的比往年迟些,至一月,朔风将歇,才团团簇簇竟相开了。花球如雪,素丽净妍,只是朝堂上常有人上奏,说拂宵乃扶孝之意,是不吉之兆,不宜植于宫中,应以连根拔除。折子一年一年递上去,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如今,御书阁台前已堆了累累一叠。
  窦素拿了册子来,累累一叠的名字,萧姓占去过半。
  字迹由旧至新,一个个铺排开来,年复一年,来来去去,总有人执着入骨。
  入骨便成魔。
  “陛下,兰妃娘娘请您过去。”窦素递来一笺红帖,“沈将军明日就要进宫,娘娘正给宁安郡主置嫁妆。”稍稍一顿,到底不敢隐瞒,“郡主一直哭闹不休,娘娘无法,这才——”
  手里红笺漆了金边,端地十分隆重,我一笑,“那便去吧!”
  宁安郡主是兰妃的侄女,及笄的年纪,一直在兰妃身边长大。上月一道圣旨,被我赐给了青安守将沈砚。
  她自是不肯,青安地处西南,山高路远,天寒地冻,对于自小长于富丽皇城的她来讲,无异于人间地狱。
  可有些事,并非能如她愿。
  见我来了,她终于停下哭闹,明丽的脸颊上仍挂着泪,如珠如玉,连声音也带了哽咽,却已是哀求的语气,“皇姑父,阿宁以后会很乖,不会再惹您和姑姑生气,求您不要把阿宁送走。”她掖我衣角,眼泪不止。
  兰妃在一旁劝我,“陛下,阿宁还只是个孩子啊!”
  她的确还只是个孩子,可这是对于深宫之内的皇亲贵族而言,深宫之外,这个年纪的孩子,早已能独自扛一片天地。
  扛不住,就得死。
  许是见我脸色不和,阿宁终于放开拽我衣角衣角,擦干眼泪,转而恭恭敬敬跪下,是认命的语气,“皇上对阿宁多年照拂,阿宁铭记于心,此去青安,路途遥远,阿宁日后怕是不能再承欢相伴膝下了,请受阿宁一拜。”
  再抬首时,目光柔柔含了笑意,只是眼角泪痕还在,眉眼却越发俏丽,她说,“姑父,日后若还有回来的机会,阿宁一定报答您和姑姑。”
  缓缓三叩首,终随着宫女而去。
  到底是顺从了,但我知她心里一定是怨恨的。只是圣旨已下,圣意难返,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兰妃挥退宫人,亲自泡了一壶茶,上好的雨前龙井,她说,“皇上难道不觉得,她笑起来的样子,越来越像一个人?”
  像谁?
  当然是那个人。
  兰妃笑容越发艳丽,眉角眼梢仍是掩盖不住岁月的刻痕,指尖抚过眼角,明显两道浅浅的细纹,很浅,却足够耗掉她最后的耐心。
  “若是哥哥还活着,是不是也——”她抬首看我,当初明亮的双眸被岁月洗练的风尘染了重重浓雾,浓雾里透出一点寂静的光,似沉入回忆。
  回忆里的模样总是年轻。 
  
  (二)戍边
  二十年前,新安帝年幼,太后佐政,奸臣当道,正是兵荒马乱、诸侯纷争的乱世。
  人都说乱世出英雄,英雄莫问出处。彼时,我不过是个市井里的小混混,整日偷鸡摸狗,有了这顿便不顾下顿。纵是如此,也常常挨饿,挨饿的日子,天是冷的,风是冷的,就连裹着的破草席也是冷冽如刀。哆哆嗦嗦到半夜,再也挨不住,穿上全部家当,在朔风里奔跑。穿街走巷,一路路跑下来,僵硬的四肢开始一点点回暖,却不敢停下。
  热了再冷,冷了再热,生病是穷苦人家最大的奢侈。所以,常常一跑就是一夜,直到再也跑不动。
  清晨,从郊外慢慢往回走,盯着城门口第一家包子铺,口水流了三千尺,却因体力不支,不敢如往常般上前去抢。
  一个,两个,城门口行人渐渐多起来,眼睛却越发不听使唤。十个,二十个,仿佛重重叠叠都是人影,鬼使神差往前走几步。闭闭眼,再睁开时,正对上一双关切的眸,手掌贴上额头,听到他说,“兄弟,你醒了。”
  手脚虚软,原来已昏倒在城门下。
  “别动。”他按住我,自油纸包里拿出两个馒头,温言道,“先吃了吧!”
  一个,两个,一袋馒头逐渐见了底。
  他说他叫萧兰成,问我愿不愿意加入萧家军。
  我问他,加入萧家军,管饭吗?
  多日未出的阳光洒落下来,洒在他十分戏谑的眼里,却是融融如春。
  他说,沈桥兄,以后咱们就是兄弟。
  
  金甲冷,戍楼寒,漏残飞雪夜茫茫。
  萧家军驻守边地青安,浮云瞭望,山高水冷,常一月不见日头。至冬日,则积雪封城,冻云迷路——苦寒如许,可那几年,却是我此生最为快活的几年。
  萧兰成是青安守将萧尽云长子,萧家军未来的将军,却是同我们一般,要从最小的兵卒做起。但终归还是有些特权的,比如将我带进军营,再比如,同我分配一处兵帐。
  那时天下纷争正热,太后荒政,权臣当道,诸侯割据分立,天佑王朝早已名存实亡。只是,战火再烈,尚波及不到偏远的青安。是故,军队里除了日常训练,闲余的时间也多。虽是冰天雪地,因有了同袍莫逆,日子也并非那样难捱,至少比起邕州市井里,已是天上人间。
  萧兰成常执一卷书,在灯下认真地看。我不认字,对于书上鬼画符般的东西,平时也没怎接触。对于他这般日日地钻研,忍不住也有些好奇,“整日都看些什么呢?”顺手抢过他的书,摊开一看,通篇下来,也不过认得一个“一”,一个“人”。假装看懂了,学着茶馆里说书老头严肃的调子揶揄他,“这都些什么淫词艳曲,光天化日,白日宣淫,当真是好不知羞呀不知羞!”
  他脸上一红,伸手就来抢。我轻轻一翻手,躲开了,趁他回身的间隙,一略躲进了被窝,“怎地,被我识破了?”
  “你!”他脸上染上愠怒,只一字却没了下文,站在灯影里很久没再说话。
  我被他突然的沉寂吓到,反应过来赶紧钻出被窝给他赔罪,说我其实根本不识字,只是瞎蒙的,你莫要生气莫要生气。
  “真的?”显然不信的语气。
  我翻开那本书,指着那两个唯一认识的字同他道,“除了这两个,就再没认识的了。”
  闻言,他微微一笑,显然心情已经好了,片刻脸上仍罩了层霜,一把夺过书,声音却已缓和如常,“这只是寻常兵书,萧将军命我看,说是日后上了战场,作指挥用。”
  方才想起,他同我们不一样,那是少年将军,萧家军未来的人上人。
  他见我沉默,突然开口道,“沈桥兄,要不我教你识字吧!”
  纵只是个小兵,进了军营,便是另一番新生。谁不想在新的生命里展露头角,若能识字、认书,在今后的战场上,或许能一改宿命。
  他这般问,我自是一口答应,欣喜不已。 
  
  (三)将军
  光阴辗转三年,在我能够熟练背下一本本兵书时,一直集中在东南静河的战火终于蔓延过来。
  新安五年,权臣荐离投降烨城郡王,沈太后自缢深宫。自烨城郡王占领都城始,天下诸侯人人忧心如焚,纷纷打着“打倒反贼苏令,匡扶天佑江山”的旗号,结盟联军,就连偏居边地的青安也不例外。
  一封封拜帖如雪片送进崇山峻岭的青安——天下皆知,青安守将萧尽云手中握有边陲十万将领,乃宣宗心腹。当日诸侯纷乱,他独坐偏远,而今沈妃已逝,他也是时出来匡扶天佑社稷。若得他同盟,自是如虎添翼。
  诸侯眼下当务之急就是阻止烨城郡王登基称帝。
  那日,萧兰成回到营帐,一夜孤灯未眠。我陪他在帐外喝酒,酒酣之际,他问我,“为何天下纷争总不停息?”
  末了似玩笑道,“不如我们逃吧?”
  一壶酒尽了底,显然有些醉了。
  可即便是醉了,这也不该是一个即将挂帅出兵的将军,应有的疑问与想法,哪怕只是酒后胡言。只是我知他一向良善,否则当日路经邕州亦不会救我,若不救我,就不会有以后的以后。所以我摇头,“不能逃的,成王败寇,我们不想死,就只有争。”
  唯有争,才能活下去。诸侯争权,商贾争利,百姓争命,不争,又怎么活下去,活不下去,又谈何为生。只是争到最后,天下兴亡都做了土,兴,是百姓苦,亡,也是百姓苦。
  萧兰成叹息一声,似有些清醒过来,拍拍我的肩道,“父亲已经答应与东青侯领兵进京,共诛逆贼苏令,过几日可能就要走了,我怎么可能会逃?”
  过几日就要走?心内一动,不禁油然感慨,“这一走——”
  “这一走,山迢路远万里行,生死不明。”萧兰成站起来,望向天边。
  天上依稀几颗星子,天高云阔,气朗星疏,却是难得的好天气。只可惜一卷兵书,叹息无人付。
  
  东青侯熟悉地形山势,熟悉京都一带的每一座城池,而萧尽云兵贵神速,短短不过七个月,就已拿下阻挠进京的十一座城池,一时天下哗然,烨城郡王苏令终于将原本六月的登基大典延迟到第二年夏,一心一意对付联军。
  两军相峙,以静河为界,烨城郡王亲自镇守静河北岸玄元城。
  其他诸侯见大势已去,纷投两家,至新安六年春,天下大势渐渐转为东萧联军与烨城郡王两家对立之势。
  战火一起,往昔宁静的军旅岁月宣告结束。萧兰成一日比一日变得忧虑,眉心皱在一起,是化也化不开的愁。我不知他忧愁何来,问他,他也只是笑笑,说没事。
  时日一久,我便不再问,毕竟如今这样的局面,与我而言,是天大的机遇。
  萧兰成已是将军,再不能同我一帐,夜里他找我下棋,问我对当今局势可有什么看法。
  我心有壮志,话至一半,却常常不知如何接下去。他志不在战,只因他是萧家长子,承担的责任,是无法推卸的负担。他不知,他弃如敝履的身份,在别人眼里是一辈子都祈求不来的福分。
  我安慰他,等战争结束就好。
  “战争结束?”他眼里一瞬间迸发出光,却又瞬息寂灭下去,“我是萧家长子,结束了又能如何?”
  “结束了我们就回青安,做一辈子的好兄弟。”我这样对他说,心里却不是这样想,但我知道他喜欢这样听。
  他果然高兴,眉眼慢慢笑开,“青安是个好地方。”
  我打趣他,“哪有像你这样的将军?”
  他便收敛笑容,肃穆威严道,“沈千户,还不速速集合!”
  我配合他站起来,响亮亮应一声“是”。心底却是蓦然一凉,从小长大的地方,再寒苦,回味起来也总有无穷的记忆与乐趣。
   
  (四)城破
  玄元城破时,天边正一勾残月,鲜血铺染长街,一地生离死别。烨城郡王中了东青侯分兵牵制、声东击西的计谋。东青侯麾下窦将军带三万兵马包围静河下游,我奉命带五千人马迂回掩护萧兰成,他偷带三千军队从静河西面浮梁城连夜搭桥绕路过去,赶在两岸开战前潜入玄元城后方,烧了敌营粮草。
  粮草一断,军心散乱,这一仗打的轻松,烨城郡王后退三百里,守着京都,做最后的负隅顽抗,也不过短短三月,终开城投降。
  然这不是终结,恰恰是一切的开始。
  天下不可一日无主,在谁为新君的决议上,东青侯与萧将军歧义甚大。
  东青侯主张找回失踪多时的新安帝,毕竟他才是天佑朝一脉的正统。
  身为宣帝心腹,一向拥护天佑朝的萧尽云却在此时反对,认为天佑朝气数已尽,寻找新安帝费时费力,不如在宗族中另选一人取而代之。
  如此纷扰之际,我第一次遇见萧兰月。此之前,她一直跟随母亲,留在京都大将军府。
  那日是我第一次上大将军府找萧兰成,自入京以来,我已很久没见到他。却被家丁告知,少将军正与将军在书房议事,问我可有事转达。我想了想,起身欲走。就在这时,听到一个清丽的嗓音,她说“请慢。”
  甫一抬头,止不住惊讶。
  “怎么?沈将军可认识奴家?”她有一张极为精致的脸,容色殊丽,一身打扮是时下京中最为流行。
  我难掩尴尬,慌了手脚,半晌终于记起,萧兰成也曾偶尔提起,他有一个同胞所生的妹妹,长得极像,便是萧兰月。
  她将我带入一后园,临阁旁有大片大片白色的花,白如云,卷如云,团团簇簇,艳丽莫名。
  她同我介绍,“这是大哥最喜欢的花,名为拂宵,说是什么拂去今宵,很奇怪吧!”转而又无谓道,“大哥本来就是个奇奇怪怪的人,沈将军,你说是吧?”
  我点头,有些眼熟,却已想不起。脸上不自觉沾了层笑意,道,“萧将军倒是个惜花之人。”
  她便不再接话,带我至一处阁楼,阁楼昏暗,她点了灯,让我在这里等,说萧兰成等会儿就来。
  金兽炉内染了不知名的香,我一贯闻不得这些熏香,想让她灭了,可看她前前后后勤勉的样子,又心有不忍,怎拂了一番好意。后来她就走了,昏暗的屋内只余一灯火光,火光袅袅染了许久,有脚步声靠近,然后,然后就没有声音了。
  我醒来时,在一张梨花红木的大床上,屋内灯火已经灭了,暗沉沉一片,身上未着片缕。
  后来,后来多少事陈杂,渐渐就将此事忘了。
  我已记不得那日是如何离开的萧府,从浑浑噩噩中醒来时,已被众人拱月般推到台前。
  高屋建瓴,底下是暗沉沉一片,如记忆中的阁楼般,挥之不去。
  东青侯信誓旦旦,拿出我随身佩戴的一块玉珏,以及,以及展示我后腰处的一个胎记,他道,“沈桥本名,尹照。”
  一时间,屋内哗然。
  也许有人不知道沈桥是谁,可是尹照之名,稍微沾点官位的人都该记得,失踪近一年的新安帝,他的名字就叫尹照。
  对此,萧尽云自是不肯相信,他哼然一声,不屑道,“侯爷未免太狂妄,欺负老儿是个武汉?谁不知道沈桥是我儿兰成麾下的一员小将,别说失踪一年,三年前已投奔我军,在座的诸位将军都可为证。”
  字字铿锵,底下将军瞬间反应过来,纷纷站出指正。
  各个指着我,骂声,劝声,不屑声。相熟的,不相熟的,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一个个言不停息。
  东青侯脸色不变,镇定如初,待言论稍稍停歇,再而缓缓道,“不瞒各位,其实陛下未登基之初,先帝自知大限将至,恐沈妃乱世,私下交了密诏。自皇帝登基之后,微臣就奉先帝之名将其带离宫中,之后沈太后一人把持朝政,试问又有几人真的见过皇帝一面。再问,当初烨城郡王逼宫,太后自缢,搜遍皇宫,可有找到陛下身影?”自袖中掏出一卷黄绢,字迹虽潦草,然有玉玺为证,信誓旦旦。
  底下一片肃静,片刻又反映过来,犹似不能相信,“难道自先帝驾崩,我等就身处一个无君之国?”
  “陛下就在此地,怎会是无君之国?。”东青侯掷地反驳,转而对萧尽云道,“将军若不信,可自己亲自抓来宫中之人相问,这六年间,可曾见过陛下?”又道,“萧将军也可问问宫中老人,陛下离宫虽年幼,却也十之有三,容貌比之如今,可有多大变化?”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纷纷将视线调转过来。议论声纷纷,有人恍然大悟,盯着我的脸看的仔细,有人窃窃私语,不知为何叹息。
  “大家不用猜了,我可以作证,他就是尹照,我的太子哥哥。”清丽的女声突然闯入大殿,清脆如一把利刃,生生把一屋子议论切割停滞。
  “兰儿?”萧尽云也是一脸不敢置信,片刻反应过来,苍老的面容带了十分愠怒,“孽畜,休得胡言乱语!”
  “我没有胡言乱语。”萧兰月并不畏惧他,一双漂亮的眼睛直直与他对望,“爹爹戍边十七年,未曾回过几次家门,不认得太子哥哥也是常理。可女儿久居京中,幼时常随母亲入宫请安,又怎会不认得太子哥哥?”
  “太子哥哥。”不理会气的发抖的萧将军,她转而叫我,甜甜的嘴角泛起一个梨涡,“太子哥哥可还记得幼时答应兰儿,长大后要娶兰儿为妃。”
  “记得,自然记得。”我淡然答,那样的时刻,即使印象全无,也只有记得。
  唯有记得,才能生存。
  
  (五)贺寿
  登基大典、祭天大典,册妃,功臣,封赏。走完整个过程已是三个月后,然后我才蓦然想起,似乎已经很久没见到萧兰成了。
  问兰月,兰月对我道,“哥哥自请回了青安,不回来了。”
  我点头,依稀觉得哪里不对,却突然想起那时说起回青安时,他上扬的眉。于是我便真的相信,他回青安了。只是冷冷长夜里,偶尔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一声,不紧不慢,朝着暗夜的孤独迤逦而去,不知来处,也没有归程,顿觉茫然。
  建业元年十二月初七,萧尽云六十大寿。
  平叛辅政的三朝元老,自是与众不同,何况,他如今是国丈,位居宰辅。我携了兰妃亲自前往大将军府,萧兰成依旧没有回来,兰月说,哥哥晚些时候会回来。
  宴上喝多了,兰月扶我至后园休息,明明暗暗的光影里,隐隐传来女子的呜咽声,压抑地,断续地,哭声。
  兰月一怔,扶我坐于一旁石凳上,也未说什么,便急忙忙去了。
  半晌回来,道是家中婢女不懂事,摔碎了花瓶怕主子怪罪。
  我不疑有它,路过一片空地,光秃秃甚是奇怪,随口问,兰月道,“原本种了些花,父亲大寿不吉利,所以移了。”末了嗔怪一句,“管家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也不知道找些新的花补上。”
  “什么花?”我随口问。
  “是些白花,不知什么名字,哥哥回来时栽的。”兰月随口答,忽而神情一顿,望向我身后,“娘,你怎么又出来了?”
  我一转身,妇人已兀自跪下,“吾皇万岁。”
  些许哽咽,兰月想说些什么,看了看,到底没说。
  “萧夫人是朕的岳母,算是半个娘,往后不必多礼。”我扶她起来,顺便说些场面话。
  她似乎有些拘谨,与记忆里一般,总是小心翼翼。当年进宫也是,请了安便一言不发,生怕说错什么。
  “娘,这里风大,你快点回去吧!”兰月过去扶她,神色莫名。
  萧夫人点点头,有些迟缓地往回走,走了几步又快步走回来,“陛下,你救救我的成儿吧!”
  可我救不了他。
  “你救不了他,他已经死了。”她嗤笑出声,抚上自己的眼角,“即便活着,不过也是与我一样。”
  岁月从不留情,于女人,更是一把催命的刀。
  她说的没错,若萧兰成还活着,如今于她,并无什么分别。不,或许比她更老更沧桑,他长自军营,风餐素面,哪有她这般细致的皮肤,俏丽的容颜。
  不由低低笑出了声,饮尽杯中茶,我问她,“你可还记得他的模样?”
  她一怔,显然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怅然一笑,语调却低沉下去,幽幽夹了丝怅惘,“纵我长了与他一模一样的眉眼又如何,在你眼里,我们终归不一样。”
  兀自轻轻道,“你把宁安送去青安又能如何,她只是我萧家的人。”
  我放下茶杯,抬头看她,也忍不住笑了,“为何你总是不肯承认,她是你姐姐,不是哥哥。”
  “不,我没有姐姐,他是我哥哥。”她如发了疯般一下站起,声音凌厉而尖锐,“我没有姐姐,萧家只有我一个女儿,我怎么可能会有姐姐?”
  桌上茶壶被摔了出去,宫女过来拦她,我伸手抚她眉发,心下涩然,“兰月,她是你姐姐,不是哥哥。”
  
  (六)颜面
  我没能见到萧兰成最后一面。
  兰月把萧夫人送回去时,我一个人站在后园里,望着那一片光秃秃的空地,突然明白到底是哪不对了。
  当日在青安时,常见他自床头插一枝花,素白的颜色,问他,他也不答。我问的烦了,开始损他,“一个大老爷们,插什么花,也不害臊!”往后,一年又一年,再也没有见过此花。素白的一团,她说,“这是大哥最喜欢的花,名为拂宵,说是什么拂去今宵,很奇怪吧!”
  是很奇怪,因兰月一直称萧兰成为哥哥,而非大哥,那么,她是谁?
  翌日,窦素亲去大将军府,将萧夫人带出,她跪下来,几度哽咽,“是老身不对,当初不该为一己之私,将成儿当成男子养。这些年戍边,也够苦了……可是,如今,如今她有了身子,却一个人漂泊在外,我,我真的已经没办法……”
  她说,萧兰成与兰月是一胞所生的姊妹,因一己之私,将萧兰成当作男儿,做了萧家的长子嫡孙。
  她说,成儿怀了身子,被萧尽云赶出家门。
  她说。
  她还说。
  一字一句,如千斤重锤砸下来,砸在心口,鲜血淋漓,生生不息。
  我问兰月,“可是真的。”
  她低着头,半晌抬头道,“他不守妇道,爹爹怕伤了萧家颜面,把他赶出去了。”
  一念未了,喉中腥甜。
  只听到她说,“若陛下不忍,我可派人将哥哥寻回。”
  寻回的只是一具尸体,以及一个才出生的女婴。
  已是半年之后的事。
  兰月同我道,“哥哥一直躲在外面不肯被我们找到。等我们找到时,已经死了。”
  难产死的。
  我把女婴交给兰月,“既然是你萧家的孩子,你就好好养着吧!”
  自始自终,她没再说什么。
  一晃十六年过去,宁安已经长大,明日该嫁人了。
  
  浓黑色的云如墨倾颓,西风吹过枯枝,拂宵纷飞,一团团素白。窦素走过来说,沈将军已经入京,陛下是否要召见。
   
  (七)冷宫
  昏暗的冷宫,冷风瑟瑟,灰白的宫墙,一如她此时的脸。
  “你打算如何处置我,处置萧家?”一夕苍老华发生,她的声音仍是镇定的,“萧家有什么错?”
  什么错?
  “萧尽云掌宫中禁军,就连连护城守卫三万,也在他的麾下。把这样一个人放在身边,朕岂能安心?”
  “诛杀三朝元老,难道你不怕成为世人口中恶名昭彰的昏君?”她脸上泛起微微一丝笑,“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早该是这样的。可尹照,别忘了,当年若非有我,你也做不成这个皇帝。”
  “是。”我道,“若非你,朕不可能那般顺利重登皇位,朕感激你。可是,”我走过去,俯在她耳畔,轻轻道,“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杀了朕最心爱的女人。”
  “最心爱的女人?”她一怔,脸色凄迷,瞬间又反应过来,“是他吗?可我没有姐姐,一个也没有。”
  她喃喃,“萧家只有我一个女儿,他不是。”微垂的眉眼,光影交缠里的姿态,像极了一个人,可惜不是。
  她猛然抬起头,目光炯炯,“你以为是我杀了他?”
  “难道不是?”我问。
  “不,我没有姐姐,我怎么可能杀他?”语气决绝,光影照出她几缕白发,她握在手中痴痴地看。
  忽地苦笑出声,目光狠戾,“你说的没错,是我杀了他。这世上,有了我,怎么可以还有他?”
  怎么可以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我没再问她,起身欲走。
  “告诉我,你是怎么识破我萧家的计划。”她突然这样问,孑孑目光,已是另一番语气。
  “你不该轻易相信宁安,她是你一手带大,但到底是我尹家的女儿。”
  “尹家的女儿,你真的以为她是你尹家的女儿?”她嘲笑出声。
  我大步踏出冷宫,再不顾她疯癫模样。
  沈砚回来复命,“镇国大将军萧尽云、禁卫军统领萧如铭今晨集结兵马于玄天门,图谋谋反,已被微臣斩于刀下。其余萧氏族人一律羁押牢狱,听候陛下发落。”
  “都杀了吧。”我轻轻道。
  
  (八)前尘
  自出生,母妃便告诉我,若想于世存活,必要心狠手辣,这世上除了自己,再无一人可信。
  可她自己却犯了同样的错,他错信权臣荐离,于是他没把我送到东青侯安排的去处,而是派了密探企图将我斩杀荒野。或许我命不该绝,那密探却是当年父皇安插在荐离府上的细作,侥幸逃过一命,但从此流落市井。
  朝不饱夕,昏昏噩噩,一晃三年。我以为此生再无望回到京都,再与那傲视天下的九五之位无缘,却无意中被他所救——萧兰成,萧尽云长子,其实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他。
  幼时常随母亲进宫请安,御花园内偶尔一个相遇,我过目不忘,又岂会不识。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也是识得字的,只是假装市井无知,不过是博取信任。
  如许几年,萧尽云不负我望,与东青侯联军。
  东青侯仍是那个东青侯,母妃没有错信他。
  他一直恋慕她,这恋慕就成了她最好的武器。母妃曾这样同我说,若一个人喜欢你,便只管去利用吧,直到再也无可利用的那一刻。
  萧兰成便是如此,她喜欢我。我一早便知她是女儿身,同帐三年,总有蛛丝马迹可寻。
  但我并不爱她,我想,我只是一直在利用她,天家无情,何况是我这样一位帝王。
  无一人可依,也无一人可相信。
  直到登基,直到我娶了兰月,直到她消失,直到萧夫人说,她同兰月是一胞所生的长姊。
  她有了身子,被萧家赶出去了。
  无数个夜里,我辗转难眠,派出的侍卫一批又一批,从天黑到天亮,一夜夜睁眼过去,却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她说,这花名叫拂宵,意在拂去今宵。
  今宵别梦,此去经年,纵有千种风情,再难与人说。
  兰月终于察觉不对,她问我,是不是要把哥哥找回来,她可以帮我。
  找回的却是一具尸体,冰冷如附骨之疽钻入心脏,面上却不能显露半分。
  之后每一个夜里,我都会梦见她,在青安的军营里,一叶孤灯,常执一卷书,上面写“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人间无数,无数人间,却再没有她的身影。以后每每看到同她眉眼相似的兰月,不自觉就会恍惚。
  为什么死的不是她?
  为什么一母双胞,偏偏选了她作那个男孩?
  无尽的诘难与疑问徘徊在心口,我知道,这是心魔,逝去的早已逝去,我不该再执着于此。为帝王者,不该有儿女私情。何况彼时天下初定,萧尽云虽已归从,掩藏的好,他的野心却从未停止过。禁军总领换了萧家的人,朝中六部一半人数姓萧,一点点蚕食,我又岂会不知。
  御花园内的拂宵花,总有人年年上奏,不过是提醒我不要忘了萧兰成,不要忘了她予我的恩义,不要忘了,她因我而死。
  我便顺着他们,年复一年,直到萧尽云再也等不住。
  他已近古稀,没剩下多少日子,可他的雄图霸业,君临天下,仅仅差了一步。他等不了,兰月也等不了,我一生未立后,对她日渐冷淡,青春不在,红颜未老恩先断,她终于按捺不住。永安殿内,屏退左右,独自对着镜子絮语,“世上怎么可以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我活着,所以哥哥你就必须死。他心里有你,我该满足,可是我不甘心啊!”
  一句不甘心,她杀了她。
  既然杀戮是你所起,也便休怪我帝王无情。
  我将宁安赐给沈砚,借迎亲之名,秘密调集十万大军连夜赶来京城,赶在萧家发动兵变之前将其包围。宁安于这一点做的很好,是她偷了萧如铭调集守城兵的令牌。
  一夜西风拂断肠,窦素急匆匆自殿外闯进来,“陛下,兰妃娘娘已于冷宫自缢而亡。”
  天空又飘起了雪,层云万里,飞雪如絮,被西风吹过,了了无痕。
  我对他说,把御花园里的拂宵都移送出去,已不需要了。 
  
  (九)尾声
  建业廿一年春,四海升平,适逢天子四十大寿,举国欢庆。
  域外诸国纷纷遣使来贺。
  御宴之上,群臣推杯换盏、笑语晏晏。宴至高潮,有番邦使臣御前献宝,紫金匣一层层打开,一禾碧息膏。
  明肌玉肤,只需每日适量涂抹,可使迟暮老人返还童颜。
  座中有臣子嗤之以鼻,道是天道伦常,终岁迟暮,岂可逆天而行。又说,此等东西,应即刻焚毁,以免作害世人。
  使臣面色不改,于御前慨然一揖,信信道,“二十多年前,就有天佑朝人以身试法,只需找来那人,便可见效。”
  “是谁?”坐于天子身旁的栗妃迫不及待。
  使臣微皱眉色,“此人名唤萧兰成,二十一年前,碧玺膏初见成效,她找到我,褪去一身疤痕,雪肤重生,只是后来——”
  “后来怎么?”栗妃追问。
  “她是将军府中人,后来臣因有事,急着回去。临行前把配置之法授与她。碧玺膏主要成分就是贵国的——”
  “拂宵花。”
  众人一望,御座之上,这个从来喜不形于色的天子,已微微变了脸色,“你再说一遍,她叫什么?”
  “萧兰成。”使臣一惊,慌忙跪下,又兀自悻悻补上一句,“臣后来听说,她似乎已经入宫为妃,曾多年圣宠不衰……”
  他已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怆然大笑一声,离席而去。
  
  迟迟垂暮的老人,一脸悲悯,她望着头顶,眼里一片空茫。
  窦素领着他,小心翼翼穿过脏破不堪的牢房,他停在妇人面前,“萧夫人。”
  苍老的妇人身子微微一震,转过头,目光仍是茫然。
  “你可还记得你的儿子萧兰成?”
  妇人痴痴看着他,仍是不语。
  窦素上前一步,“陛下,自萧氏一族灭门,她就已经疯了。”
  “疯了?”
  “我没疯。”
  “我没疯。”妇人忽然窜起来,双手死死地抵住他的脖子,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是你害了我的兰儿,害了萧家,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喊声撕心裂肺。
  窦素想上去帮他,却被帝王一个眼神制止。
  只轻轻一拨,她已瘫倒在地。
  “是我害了兰儿。”她还在喃喃,“若非我一己之私,就不会变成这样。萧家也不会变成这样。”
  她絮絮道,“我没有儿子,我从来,从来就只有一个女儿。”
  一个女儿当儿子养,养了十八年。有一天突然回来,找了番邦大夫,褪去一身戎装,换了肌肤,改了颜面。
  她说,从此萧兰成已死,她是萧家唯一的女儿——萧兰月。
  金銮殿里当众作证,说那个与她同帐三年的男子就是当今新安帝,还说曾与她有过口头之约,要娶她为妃。
  晚上一回来,东窗事发,萧尽云怒不可遏,养了十八年的儿子骤然成了女儿,他接受不了。可接受不了也只能接受,只能送她入宫为妃。
  造成有萧兰成存在的假象,造成她已死的假象,不过是萧尽云的阴谋——自宗族中抱来一个男孩儿,说是萧兰成所生,若他日登基,天下跟着异姓,多简单的一件事。
  只是最后抱到他面前的,成了一个女婴。
  所以那时她带着嘲讽问他,你真的以为她是你尹家的女儿?
  她说自己只有哥哥,从来就没有姐姐。
  她说,世上怎么可以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我活着,所以哥哥你就必须死。他心里有你,我该满足,可是我不甘心啊!
  她们本是一个人,有你无我,有了萧兰月,又怎么可以还有萧兰成。
  但是他认不出她,他说他最心爱的女人是姐姐,是萧兰成,不是她。
  她在宫里等了一年又一年,碧息膏使她再也无法生育。父亲已亟不可待,他已经没多少日子了,守了半辈子的边疆,觊觎多年的江山,哪怕是死,也要做一天的君临天下。
  发动兵变,然后灭门。
  她在西风中笑,守了一辈子的男人认不出她,不爱她,甚至憎恨她,可又能如何?她已不能生育,相见无话,家族倾颓,冷宫冰冷如雪。
  再冷,也比不上心冷。
  于是,三尺白绫,一夜飘零。
  这便是一生,一步错,步步错。 
  
  后记:
  建业廿一年春,天子生辰之后生一场大病,群医无策。于三年后一个暮冬,皑皑西风中驾鹤西归,临死前颁下最后一道旨意:天下禁种拂宵。
  往后几百年,世上再不见拂宵花。
  世间辗转流传的故事里,均道是新安帝一生命途多舛:幼年登基,诸侯动乱之际流落市井,转而天下大定,重回皇位,图景大治,却于盛年撒手而去。
  唏嘘嗟叹,不会有人知道,曾经有那样一个女子,素面戎装,皑皑边地,一掌孤灯下,教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
  她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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