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张裁缝喜欢那件挂在墙上的旗袍，与其说是喜欢旗袍不如说是喜欢那个穿旗袍的人。李小姐是这茂祥裁缝铺的老顾客，喜欢做各种面料的衣服。挂在墙上的这件旗袍就是时下街面上正流行的真丝缎面，上面绣着素淡的百合花，银灰色的暗底。李小姐拿料子来的时候，小张裁缝正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喝茶，阳光很好地照在眼前的文竹上，那一会他觉得心情格外得好。
“小张裁缝，这样子我要那种竖领宽袖的。你能做么？”李小姐一脸的笑。小张裁缝站起来，看到阳光下李小姐秀气的脸，不知觉地一股麻痒的感觉就爬遍了全身。按说不应该有这样的事，李小姐也不是第一次来了，但这一次小张裁缝觉得和以往不一样。李小姐仿佛突然之间就长大了，肤白如雪，长发乌亮，尤其一双水灵的眼睛，似乎总躲在他喘息的间隙睁来闭去。他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能做的，前一天赵二奶奶已经做好一件取走了。你急着穿吗，不急的话我细细地做！”小张裁缝觉着脸烧乎乎的，低下眼去看布料。
“不急穿，你做得体就行！”李小姐指指自己的胸，又指指自己的腰，“这些地方一定要合适，不然穿出来没样子！”
“行的，行的！”小张裁缝心里慌慌的，拿尺子的手有些哆嗦了，他口里喃喃地说：“李小姐的腰围又细了些，夏天的缘故吧！”
李家小姐显然很高兴，在他面前转了两圈：“二哥刚给我买了西洋的长纱裙，是带瘦身马甲的那种！”
“噢噢——”小张裁缝口里应着，心里开始想象李小姐穿着西洋纱裙的样子。
“三天以后来取货吧，我帮你赶赶活！”
“那敢情好，谢了！”李小姐蝴蝶一样出了屋，身上的白缎褂子裹得胸脯高高的，嘴角颤出的一丝微笑像荡在空气里的风，一点点钻进小张裁缝的心窝里。
“她穿上这件浅灰旗袍一定很好看！”小张裁缝心里想。
三天里，小张裁缝除了接些零散的活，再不接细软的衣料子，他对人家说，这两天忙，不急呢就多等两天，急呢就找别家做去。人人听他的这话都会问一句，你多少活啊，以前不都是五天取货吗？他便不再解释，走一边去弄他的茶壶、他的茶盅，心里却想着李小姐穿上旗袍的高兴样子。
小张裁缝变得懒散起来，白天睡觉、喝茶、看文竹，有时就只开半扇门，看阳光闪来闪去。李小姐站在阳光里的脸儿画一样钉在他的心里，驱不走舍不下。到了晚上，他便掌起灯，将衣料齐整地铺在条案上，看银色的丝线映着灯光闪亮，藏在心里的阴霾仿佛一下子就跑到了窗外。
衣料的确好，手触上去像抚在嫩滑的肌肤上一样，有种说不出的味道，那味道让小张裁缝心里暖暖的，也痒痒的。他记起小时候喝过的米酒，够两数的时候就会给人晕乎乎的感觉，“这料子真得像那酒！”他心里有个声音轻轻地说。
下剪子的时候，小张裁缝心里想着李小姐的胸，想着李小姐的腰，想着那哪里该宽点，哪里该窄点。领口的部位是不是开低一些，比赵二奶奶的低，才显得下巴尖、颈窝圆。下摆是不是裁高点，高到膝盖上头，这样李小姐的小腿会更显修长。他觉得下剪子真是件难事，仿佛一不小心就伤到李小姐的肉。
上针就更麻烦了，他一针一针地缝，一声一声地叨念，“细一些、密一些。别让人瞧了她的春光去，这么大的姑娘了满大街跑，一个不小心就会裂开了线。”然后，目光就会瞧向墙角的某个地方，好像那里就是正街，李小姐也正在街上一摇一摆走，白色的高跟鞋敲打着路面。周围的老爷太太都睁大了眼珠子瞧，夸他的做工，夸李小姐的身段，夸旗袍的样式。
他想到会有男人邪恶的目光盯在李小姐的臀部上，心里便猛地抽搐了一下，拿针的手也开始颤抖起来。“世上总有坏心思的人，”小张裁缝解恨似地冲着墙角啐了一口，“幸好李小姐不是那样招摇的女孩子！”
小张裁缝收了边、掐了线，将做好的旗袍仔仔细细地熨烫了，挂在靠墙的撑竿上。旗袍很好看，该收的地方收，该放的地方放，有款有形，领口开得不高不低，不张扬也不呆板。细碎的百合花很好地和了缝，本是两朵的地方偏偏就生出一朵的样子来。他觉得这是自己出师以来，做得最好的一件衣裳，也是自己最喜欢的一件衣裳。
四天头上，小张裁缝早早的就起来打扫干净了房间，给文竹浇了水，将一箩筐不用的边脚料递给了收破烂的。他用上好的毛尖沏了壶茶，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等李小姐来。上午的天气还好，李小姐没来，他想大概李小姐起得迟，下午一定来。偏偏夏天的脸变得快，中午饭还没落肚，豆大的雨点就砸在了地面上。抬眼望去到处都是奔跑的人群，慌慌张张躲雨的身子。这一刻，小张裁缝却不想李小姐来了，“万一着了凉，不值当的，不如明再来吧。”
李小姐果真没来，没来的原因不是小张裁缝想的因为雨，而是因为正跟汪子南怄气。她和汪子南都是远华中学的学生，只不过汪子南比她小一届。汪子南的父亲和他的父亲是一块打过日本兵的哥们，二十年前就好得蜜一样，等到俩人都成了亲，更是隔三岔五的互相邀着喝两盅。一来二去的两家孩子也就定了娃娃亲。
李小姐原叫李磬花，上了远华中学以后觉得自己名字土气，就自己改成了李沁华。因为汪子南比她小一岁，又因为汪子南是她自小定下的娃娃亲，她觉得不管在哪儿都应该管束好汪子南，省得他招花惹草的让两家大人失了面子。偏偏汪子南是个不服管的主，所以两人几乎是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那天，汪子南又惹了她，原因就是李沁华不想汪子南和那个叫方谨的女同学来往，“她人又长得不怎么样，你一大户人家的少爷见天的和她说说笑笑，别的同学会怎么看？”李沁华的麻花辫子从脑后拉到胸，又从胸前甩到脑后，圆睁着眼睛唠叨。
“你是我妈啊？”汪子南狠狠地蹬了她一眼，“我的事要你管！”
于是，李沁华小姐就怄了气，本应取回的旗袍也不想取了。“穿上也没人看，不如让它晾着去——”她坐在房檐底下，看着不断落下的雨点抹着眼泪说。
小张裁缝哪里会知道这些事情呢？李小姐的心思他又怎么能猜得到呢？所以，等到雨停了，也不见李小姐来，他只能早早地关了店门，坐在椅子上看着文竹发呆。
那一夜很长，长到前三个夜的几倍。挂在墙上的旗袍映着月影荡在他的眼前，他仿佛听到了李小姐的轻笑，听到了她的喘息，也看到了她在眼前晃来晃去的样子。高隆的胸纤细的腰修长的小腿，雪白的脸黛色的眉小巧的鼻子殷红的嘴，竟是样样都好、都精致。
大钟表当当地响，伴着床也吱吱地响。小张裁缝睁大了眼睡不着，心里装满了李小姐。
李沁华哪里知道小张裁缝的心事，她只是怄汪子南不争气，见不得方谨那个恶丑的样子在眼前晃，但汪子南不听她的又能怎么样呢？
清晨起来，她就跑去找爹，让爹往汪家去一趟，让汪老爷子好好归劝一下汪子南，让汪子南收了心读书。爹没应她的话：“没过门的人讲这些，汪家人会笑话。”爹逗着八哥，“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别让汪家人拿了小辫子去！”
“我有什么小辫子？”李沁华恨恨地说。
“女孩子家要持重些，别一天到晚的咋咋呼呼！”
李沁华扭头回了房，一整天再没出门。
小张裁缝又怏怏地等了一天，还是不见李小姐来，做生意的心思都没了，眼盯着门框直发呆。来了人也是没精打采的，那件挂在墙上的旗袍像枚钉子钉在了他的肉里。他猜想李小姐各种不来的理由，猜人家是不是淋雨落了病，也想着找上门去送货，但是到哪里打听李家的门口呢，再说怎么打听呢？
日子就这样磨磨叽叽地向前推，一直到夏天过去了，李小姐也再没照面。天气越来越冷，小张裁缝对李小姐的思念却越来越深。他开始背诵缠缠绵绵的花间词，学会动不动就写几个字挂在墙上。久而久之，墙上的旗袍和字幅竟也成了一道不错的风景。
冬里的一天，小张裁缝去货厂进衣料，无意之中就撞上腆着肚子的李小姐，不由地张着嘴呆了半响。
“你不是在上学吗？”他撵上去问了声，“那件旗袍还挂在我家呢！”
“早不上了。初秋我就闹着和汪子南成了亲。那旗袍不要了，我怀了孩子也穿不成。”李沁华自豪地扬起脸，几颗小雀斑星星一样藏在鼻窝下。
小张裁缝眼望着李小姐鼻窝下的雀斑，心啪嗒一下就掉在了地上。
冬里的风刀子一样削切着小张裁缝的灰色长袍，削切着他的黑布棉帽和携了衣料匆匆离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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