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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连载《烟雨人生》第七章

周佳磊 2022-4-8 17:35 3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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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连载《烟雨人生》第七章

    在紧张的大会战中,我和红妹子的爱情也在直线升温,她和我肩并肩地在村里出出进进,惹得红妹子本家那几个老古板实在看不惯了。他们拄着拐棍,披着羊皮袄,佝偻着腰板,伸着脖子,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瞅准有次我和红妹子不在一起走路,对独自送饭走过的红妹子便高声骂开了,“站哈,我说娃呀,说了你几次还是个糊脑松不灵醒哩,白个生生的一个俊女子,脸咋这么的厚,也学着和城里人风流起来了,一天到晚的和文化人相跟上抱头亲嘴,我们装作没瞭见也就忍了,尔格你也真格扎势得很,骚情的太,八辈子没见过男人得是?把咱梁家先人羞完咧,我们不说就算了,你还蹬鼻子上脸地在这日头下、众人面前,逞着你的能耐,把骚情都送到工地上咧,实实的伤风败俗哩。不是看在张老师铺路引水有功劳的面子上,我们非要替你死去的大,打断你两个的风流腿不可,真格没世事咋咧,叫你两个骚情鬼由着性子这么胡来。”
    红妹子低头红脸,不顾他们削皮划脸般的风言冷语,一言不发地麻溜溜跑了过去,硬着头皮把晚饭送到挑灯夜战的工地上,拉我蹲在山坳的背风处,看着我吃喝。当我美滋滋吃完,回头看红妹子时,才发现她一脸委屈地蹲在一边的雪地里,似乎都要哭了。没过几天,阿秀把她后面看到村口红妹子所遭受的奚落告诉了我,我听后,气成了乌鸡眼,叹了半天气。第二天再见到红妹子,我安慰道:“一伙老不死的真是满嘴胡说,他们就是没事闲吃饱饭撑的肚子疼,嘴皮发痒,在驴桩子上把厚嘴皮往薄的磨哩。那天叫我碰见了,非收拾他们一顿不可。”
    “哥,他们就是刀子嘴豆腐心,顶多看不惯,骂了我几句。我没事。”红妹子这么说,意思叫我不要找她本家长辈的麻烦。
    “红妹子,他们再骂你,你就只想着我,装作啥没看见没听见,不要理睬那几个棺材瓤子。你迟早和我去县城住,不是枫林村有了你这么一个绝色女子让我疼,我才不管你村的吃水、走路、照明这些烂锤子事。”
“就是哩,我长这么大,除了德顺叔、老村长和三婶疼尖我,其他人都躲那去了,谁问过我的冷暖饥饱。还有韩宝那几个哈锤锤,一天到晚想着法子戏弄我。”给我雪地送饭的红妹子,眼圈红了,她昂起头,流着泪,看着我,“不是你在众人跟前,我顾忌你的脸面,我早就开口骂他们了,我是强忍着给他们面子了。”
    “呵呵,我们的红妹子还是个蛮有涵养的女子哩!”我笑了。
    “啥叫涵养?”红妹子瓷瞪着我,犯起了迷糊。

    功夫不负有心人。夜以继日地苦干了二十天,临近腊月二十七,村上终于拉上了电,家家户户第一次在漆黑的寒冬腊月之夜终于亮堂起来了。一村两面山坡通明的灯火,把四周的原野和村下潺潺不息的石板河也照射得光亮鲜活了。
    几个老棺材果然不失信誉,兑现了给我开庆功会的诺言。那晚,在红妹子家门前的打麦场上,可谓人山人海,热闹异常。板筋叔自告奋勇地杀了自家二百斤重的大肥猪,拿出多半来犒劳全村人。老村长在村委会的广播里发号施令,邀请全村人到打麦场看戏。大伙扛着长条凳、木椅子,提着小板凳,甚至抱着木墩墩陆续赶来后,随便找个地方坐下,专等开席吃饭,开戏看戏。村里几个妇女埋锅支架,剁肉洗菜,蒸馍烧汤;几个小伙从学校搬来课桌,在麦场中央搭个简易戏台;村上妇女主任谢桂花和村会计黑王虎也把锣鼓板胡笛子从村里会议室拿出来,指导村上的文艺爱好者、秦腔戏迷们练起了嗓子,准备上台亮相。红妹子家门口那颗大枫树上绑着明亮的大灯泡,把整个打麦场照得亮如白昼。大家围坐在几个大圆桌边,一面吃着猪肉炖粉条和雪白的长条白蒸馍,一面喊叫着要我、老村长、专家王殿光、干部卿远光到场子中间的正席上坐好后,在大家七嘴八舌的叫喊声中开始了庆功会。
    看我们三人坐好后,老村长便稳重地站起来,缓缓抬起右手,在空中做了个往下压压的手势,意思要大伙儿安静下来。又回头拉 起我,动情道:“张老师,你果然是个不得了的后生,我老汉真没看出你是个能人哩。今晚,啥话都不说了,就是个一醉方休。咱庄户人嘴笨,不知说啥好。全村的老少爷们都把感激的意思放在这碗烧酒里,放在了真情实意的笑脸上。来,张老师、王专家、卿干部,我代表枫林村的老少爷们、婆姨女子们,祝你们三个文化人身体健康,生活开花节节高。在场的各位都端起酒碗,一块干了!”老村长一仰头,咕咚咚喝干了一大碗热辣辣的酒。
    今晚的老村长披了件新呢子大衣、带顶毛茸茸的皮帽子,简直成了出席开国大典的顶层级伟人了。现在,他满面红光、笑容可掬地站在板凳上,左手端着一只又盛满热酒的大老碗,右手很有派头地插在腰眼上,豪迈地站的端端正正,慷慨即席发表着感言:“啊!我说今晚就是个不寻常的夜。啊!大伙儿说说,不是张老师、王专家和卿干部,咱们能拉上电吗?啊!那是不可能的,对不对?幸福生活从此就要来了,咱们不要吃水忘了挖井人,是不是?啊!这个,这个,大家端酒庆贺吧!”
就在老村长红脸涨脖子地拉开架势,前言不搭后语地激动了几句后,便叫身后的老伴拉下了高板凳。村长老伴的意思我也知道,她认为我才是庆功会上的主角,自己的老伴却在全村人面前抢先逞能地开始轻脸薄舌头了。大伙儿也明白村长老婆拉村长的意思,立即乱糟糟地站起来,不断拍着巴掌,喊叫我也即席激动几句。
    那见过这种场面啊!平日里,我是个不爱凑热闹、不求抛头露脸、自由自在惯了的闲散人。今天一下子碰到这种场合,心有点虚了。我红着脸,微笑着慢慢站起,流露出不知从何处说起的窘困相,就不住眼地看身边的老王。老王打气说:“都是咱一方水土的乡党,只要你说的不出格,都成啊。”我笑着回头面向大家鞠了一个躬,大声道:“我张文雁真没啥能耐,只不过做了我打心眼里喜欢做的事。老实说,我到咱枫林村,才算找到我真正的人生坐标。半年多了,我给大家出了这些主意,做了这几件微不足道、不值得夸耀的小事。反过来说,这些成绩的取得,一是离不开王专家、卿干部为咱村牵线搭桥、跑前跑后、左右逢源,疏通了上下关系,解决了关键的技术问题;二是离不开老村长正确有力的组织领导;三是离不开枫林村大伙团结一心、出力流汗,大干苦干的奋斗精神,才在这最短的时间里,办成了咱村几十年不敢想、不曾想的铺路、引水、照明的业绩来。我只不过是在多半年的时间里,利用课余时间在村的周围溜达了几次,留神观察了一些情况,预先掌握了咱们村这些得天独厚的有利因素罢了。另外,在这里,我还要特别感谢红妹子!不是你给我积极向上、探索未知事物的勇气,不是你给了我真挚美好的爱情力量,只怕我这个不求上进的孤独游子,至今还破罐子破摔,心情不好地在枫林村瞎混世事哩。同样,我要感谢的是咱村的父老乡亲。俗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嘛,成绩是大家的,功劳是全村人的。我要感谢老村长和各位父老乡亲们。大家端酒碗,一块干了!”说罢,我也学着老村长,高高站在椅子上,猛一仰脖子,把一碗热滚滚的酒一口喝到肚里,立马就被热辣劲足的老白干呛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倒在椅里“咔咔”地大声咳嗽了起来。
    “张老师就是有文化、有知识。嘴巴巧的像八哥,说的一套一套的。听得我们心里暖呼呼的,难得呀难得!”几个老汉老婆伸着老拇指,由衷地夸赞我。
    红妹子在不远处正忙着收拾碗筷,看我倒在椅里,连咳嗽带急喘的狼狈样子,惊得赶紧丢下手里的活,跑到我跟前,不顾众人笑话,给我又是捶背揉胸、又是掏手帕擦我呛出的眼泪,简直像小娃娃他妈照顾吃奶娃一样地忙碌起来了。大伙儿一看此情景,轰一声大笑了起来,把个红妹子臊得顿时满脸通红。她拿毛眼眼斜睨了一下笑的前仰后合的人群,咬了几下红潮潮的下唇,懊恼地大喊道:“你们还笑哩,不看人家张老师都被酒呛了口,出不来气了?你们有良心没有?”
    红妹子本家那几个老古板的风凉话又来了,“红妹子,看你白个净净的俊女子,咋又忘性了得是?谁家没个汉子,大家都像你一见自己的男人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薄忽闪闪地不得了,又是轻薄地捶背又是骚情地揉胸口,一手还给提着眼镜片片,一手给擦着眼泪线线,那成啥体统了。娃呀,你要注意影响哩,大家立时要看戏,不要在这丢人败兴地恶心我们的眼窝。”
    早已坐下的老村长对不远处几个红妹子的老本家笑道:“梁老哥,牛娃他爷,如今是新社会,时代不同了,不要老是拿老眼光看尔格的世事嘛。你们谁到过县城、省城。老实说,北京、上海我也去过。走在直溜溜的街道上,人家年轻人都是这般亲亲热热、恩恩爱爱地胳膊套胳膊走在一起,公园里的凉椅上,谈情说爱的也是搂抱着一搭亲嘴呢,这让你们一个个看着,不都气死了?真是深井里的老蛤蟆没见过苍天,大惊小怪的很。”
    “这是在枫林村,不是北京、上海。”那几个老古板撅着白胡子,一副很不服气的样子。
    “枫林村咋啦,还不能和北京、上海一样文明些?先进些?你们还就日能扎咧。看不惯的都圪蹴一边去,少给我在这搭说风凉话,泼凉水,冷场子,不是张老师给大家出谋划策搞致富,你们现在还光着沟子,点着煤油灯在缝你们的破裆裤哩。”老村长一席话把几个老者说的尴尬着老脸,无言地嘿嘿干笑着。
    “在县城早就听说老同学谈了个美如天仙的大美女,我前多天来村上看了下阿秀,就匆匆忙忙回县城上班,也没顾上登门一睹你娘子的芳容。现在叫我好好的瞅瞅,看赛得过月里的嫦娥不?”卿同学说着,一把拉住我身边的红妹子,瞪着一双和我一样的高度近视眼,在明亮的灯光下,七眼下八眼上地瞅着红妹子,鼻子尖几乎都碰到红妹子的脸上。把个红妹子羞的一手忙捂住俊美嫩白的瓜子脸蛋和水灵灵的桃花眼,一手掰开卿同学死拉着的粗短胖手,笑道:“哎呀,我的妈呀。卿干部,你看人咋是馁不正经的眼神,都成啥了。我给你说,要注意影响哩。”
    “我说老同学,你咋这么心术不正地看红妹子。我这么看着你家阿秀,你愿意吗?”我狠狠瞪着远光,一把拉的他转过了身。
    坐在一旁的苗桂芝大概也看到女儿被一个外乡人拉着手,被看的尴尬着下不了台,赶紧走过来打圆场,“卿干部,帮婶子把这盘花生给前台歇息的戏迷们送去,让婶子也歇歇脚。哎呦,累死老娘了。”看到卿远光走了,又对红妹子恼道:“死女子!给你老娘我也捶背来,别光守着张老师,他是人,不是风,遗不了!”
    坐在我身旁的老王边嗑瓜子边对我笑道:“看看,老幺妹不乐意了不是,自家女子在众人眼皮底下,脸不红耳不赤地给自己的男人捶背拍胸,擦泪弹衣,又这般不顾一切地大着胆子,厮守偎依在心上人身边,为娘的咋不嫉妒呢!”
    “是女人都一样。”走回来的卿远光笑嘻嘻地说着,扭头看我瞪着一双近视眼不满地看着他,赶紧闭了口,坐下来看起了秦腔戏。
    人逢喜事精神爽,快乐最易逝时光。唱着秦腔的村民们,他方上罢你登台,在满村人的喝彩声中,一场场演了过去。转眼到了下半夜,大家早已吃饱喝足,头有些晕乎乎的瞌睡了。这时,不知谁高喊道:“大家别急着散摊,叫咱村的百灵鸟唱首信天游吧。她可是都唱给文化人张老师听了,大家现在想听不想听啊!”
    “红妹子!来一个!红妹子!来一个!”人群里的梁光和宝山率先扯起破锣嗓大喊起来。紧接着,阿秀、梅子、桃花、桂花、春梅也大声附和着,最后,惹得村里的姑娘媳妇、老汉老婆们也跟着起哄,一齐嚷嚷着要听。
红妹子一下紧张的不知咋办,一脸难为情地从她妈那边跑到我跟前,百思不解地对我低声道:“我给你唱的咋叫别人都偷听去了。现在这个没心没肺的梁光和宝山还瞎起哄,叫我难为死了!”
    “人家那是兵不厌诈,你没解下其中意思就算了!”我说了一句红妹子听不懂的话后,反而高兴地对大伙说:“你们想听不想听?”其实我只偶尔听过一两次红妹子叫我吃饭时,在相跟的路上低声对我唱过那么几句,当时也没听出啥味儿来。今天大家这么吆喝着一提醒,我心里痒痒的,她到底唱的如何?好马不怕溜,真金不怕炼,实践检验不更好嘛!
    “想听!想听!想……听哩!快劝说你婆姨上台给大家唱吧!”大伙儿笑的前仰后倒,纷纷拍起了巴掌。到最后,连老王、卿远光也跟着起哄开了。
    红妹子又紧张、又害羞、又恼怒地望着我,“你不帮我,还要我上台出丑,简直难成人哩么。真是气死我了!”
   “气不死。莫怕,有我哩,你平时咋对我哼哼,现在就放开嗓门咋对大家唱。大家都是枫林村的老少爷们自家人,莫紧张!上去后,就当满院只我一个人,你就当是给我唱哩。”
    “那……那上去了唱啥呀?我现在心跳的啥都想不起来咧。”红妹子的脸上挂着一抹浅淡的霞红,毛眼眼害羞地扑闪着,娇俏的鼻尖上都渗出一层细细的香汗。
   “先唱你前几天给我唱的《走西口》,再下来就唱你昨天下午给我哼哼的《哥走天涯拉妹手》。记住了么?”
   “记住了!”红妹子看着我的眼睛,似乎马上不害怕了。
   “往台上走。大家都盼着你。想看你一展迷人的……”我停顿了一下,“样子哩!”我本来想说一展风采,怕红妹子又理解错了意思,就话到嘴边临时改了口。
    “哥!亲我一下,给我力量吧!”红妹子竟然在人多广众下说出了这样的话,惊得我立刻目瞪口呆、不知所措。踌躇了几下,我很不自然、慌里慌张地在她光滑白净的额头上蜻蜓点水了一下。
    “赶紧上吧!记着,把双手上下五指相扣着放在胸前,做个舞台亮相的动作。”我做了示范动作后,催促着她。
    “嗯!”红妹子转过白杨树般高挑俏丽的身子,迈着一双健美修长的腿,袅袅婷婷地走上台子,学着戏子的丁字步,往台上一站,一扬齐肩的双辫,害羞地对大家笑道:“大伙可别笑话我呀!我唱不好了的话,你们不要乱拍手,等我唱完下来再说。”说罢,她清了清嗓子,开始优雅地唱了起来:“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难留……”
    红妹子一张口,那悠扬、高昂、韵味浓浓的唱腔就把在场的所有人镇住了,乱糟糟的场面立即寂静了下来,大家把注意力开始集中到红妹子身上来。
    “……双手我拉住了情郎哥哥的手呀,送出了大门嗨口。
    送出了就大门口,至死也不丢你的手。
    两眼的泪珠儿,一道一道一道一道,
    突突突突突突地往下哎嗨流。
    红妹子对大家视而不见,一直在看我一个人,仿佛把在场的其他人都忘了。她带着痴情唱歌的样子是那么的动情,那么的充满魅力,她把唱词里的人物内心世界把握的恰到好处,一字一腔,情感饱满,韵味悠长。声音里带出的痴情、纯真、心酸,又有点野性的情感,发挥得淋漓尽致,释放出美好韵味,极大的感染了在场的人,也感染了寒冷、黝黑、寂静的雪野,似乎夜晚刮过的寒风都不那么刺骨地冷了。
    好半天过去了,大家还沉浸在红妹子心酸、哀怨、清脆的歌声里,不知谁高喊一声,“唱得太好了,再来一个。”大家才如梦初醒,纷纷鼓起了掌。
    在众人的鼓励下,红妹子不再有一丝一毫的紧张,她停顿了一下,又扬起脸,唱起了“哥走天涯拉妹手”的信天游。
   “满天的花哟满天的云,细箩箩淘沙半箩箩金。
    妹绣荷包一针针,针针都是想那心上人。
    哥呀……
    我前半晌绣后半晌绣,绣一对鸳鸯长相守。
    沙濠濠水呀留不住,哥走天涯拉上妹妹的手。
    哥呀……
    我前半晌绣后半晌绣,绣一对鸳鸯长相守。
    沙濠濠水呀留不住。哥走天涯拉上妹妹的手。
    哥呀……”
    这是一首以纯洁真挚的爱情为主题,浸透着相思的色彩与味道的信天游。歌词展现的是一幅绚烂美好的音乐画面,歌中的音符仿佛幻化成满天如花的云,在碧落苍穹中如行云流水般飘荡,浸染相思的愁苦,发出内心的吟唱,只为相守那两颗真心一片深情,妹愿与心上人手拉手一起走遍天涯海角,至死也要厮守一起。听着红妹子把苍凉、哀怨、向往、不屈与狂放、豪迈、热烈、达观的情绪,完美结合而又抒发得淋漓尽致,悠悠地把人的心坎穿透,把百味凝聚的情绪送给在场的每个人,不由人心底酸溜溜的,眼泪管不住地夺眶而出。大家听得动心、动容、动情,湿了眼脸,湿了心海。直到红妹子下到台下,站在我身边了,大伙儿还如痴如醉,状如木偶,半天从那浓烈的心酸氛围里走不出来,不知谁带头鼓掌,大家随即纷纷拍起了巴掌。
    “娃呀,不是我老汉抬举,你都唱到我心坎了。你让我想起年是老去的婆姨,我感到自己恓惶哩,啊嘿嘿嘿!”那个曾在村口迎接我的、手摸山羊胡的老朽,忍不住在我和红妹子面前哭了起来,半天转过身,抹把老泪,拄着拐棍,孤独回家了。
    “唉!不听不知道,听了吓一跳,你真唱的我眼泪巴泚的,我光棍了一辈子,不是我讨不哈婆姨,实实是我走了趟晋城的黄河口,也没办法带回我的相好。听说为了我,她跳黄河了,我也死娃娃打狼——就这一吊子过了大半辈。真把他的,消停了几十年的心哇,愣叫你娃把我的魂勾出。啊嘿嘿!好苦命的竹儿呀!你咋就把我和苦命的吃奶娃抛下,想不开跳了黄泥塘塘啊!”那个暗地骂红妹子和我最厉害的老古板——牛娃他爷,也是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着、拖着干瘦而苍老的身子,慢慢离开了。
    “红妹姐,你唱得真好,赶明儿给我们做老师,也教我们唱信天游吧。你把大家唱的心里酸酸的,泪水一个劲往出流,管都管不住,我现在还想着,我这段时间结识的远光哥和我到底能好多久,我难道也要和他一起天涯海角地走么?”阿秀说着,眼睛湿湿着走过来,拉住红妹子的手不肯放下。
   “阿秀啊,你还哭啥恓惶,你的白马王子都和你好了多长时间。你大说了,今晚上你们就……”
   “红妹子,赶紧干活去,还说!”红妹子看我用眼示意着,就立即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口,忙岔开话题道:“夜深了,大家冻得不轻,操心感冒了,赶紧回家吧。阿秀,一会你就知道了,回家问我三婶去。”说完,赶紧跑开了。
人群在一阵家长喊娃娃,小孩寻父母的乱糟糟中散去了。

    老村长和我们三人打了招呼后,吩咐苗桂芝安排王殿光、卿远光和我一起在东厢房里夜宿,安排好才离去。
看到大伙儿四下里已散去,我正要进东厢房休息,就见红妹子手提一个大篮子,肩背一卷旧铺盖,从东窑出来。她对我说:       “哥,你看这糊麻黑天的,吕凤仙奶奶也没来看戏。刚才,我给看戏的大伙做饭,顾不上问情况。现在,我有空了,想过去看看她。你到东窑的柜盖上扛袋白面,陪我去看奶奶去。”
    “你看这都后半夜了。她住哪?离这远么?她为啥不来看戏?咱为啥还要去看她?”我纳闷地望着红妹子。
“老奶奶住在后村十亩地头的土窑里,七老八十的年纪,腿患小儿麻痹,不便走动,咋能来看戏?咱们去看望一下,有啥不好。”
   “村上咋不养活孤寡老人?”我瓷楞着没动弹。
   “村上是村上,咱是咱。这么大一个村,老村长管事管人多了,咋能常想起她。你啥都莫说了,赶紧跟上我。求你了。”
    我只好扛着那袋新磨的白面,和她一起相跟着走出了院门。
我看红妹子的篮里装着庆功会上剩下的两大碗猪肉炖粉条,两个白白的杠子馒头,上面扣了大碟,再盖了件折叠的旧夹袄和一踏报纸。路上,她边前面引路边打开手电,反手给我照她身后的石板路。我怕她跌跤,忙提醒着。她笑道:“我熟门熟路走了好多年,倒是你眼神不好,夜里更要当心脚下。”
   我俩绕着南北走势的山坡西面,七绕八拐了半天,才走到一个面西背东、院子不大的独门独户前,轻轻推开单扇扇柴门,看见小院静悄悄的,迎面的窑墙面上长满了指头粗细的酸枣刺。在手电光下,我看到雨水冲刷的土面墙凹凸不平,形成一溜溜深浅不一的豁豁。从只有一孔土窑洞破漏的小窗户里,透出一丝微弱的灯光。我和红妹子走进破烂不堪,四面漏气,宛如牛圈的土窑里,借着塌了一半炕墙上那盏油灯散出的光线,站了大半天,我才看清窑内的摆设:一张满身油迹斑斑、只有三条腿的三斗桌紧靠在后窑的墙角,桌面上杂乱地倒扣着几个满是污垢的空碟和瓷碗,那些高高低低的油盐酱醋瓶,散乱地放在墙角的桌面上。一个磕了半边盆沿,掉了几处瓷片,成了“大花脸”的瓷盆里,放着一个用竹筒抱裹起来的暖水瓶,旁边一张破椅上堆放着一袋粮食,上写有“柳镇东阳面粉厂”字样,一看就是镇政府救济的。偌大的一张土炕上,胡乱铺着一床显然是县民政部门救助的绿色军用被褥——上面已落满了乌黑的油痕和浅淡色的灰尘。而家里唯一的女主人——那个孤老婆子吕凤仙,正猫着干巴巴的、似乎一把就能握断的细瘦腰干,从不大的黑瓷瓮里,一瓢一瓢地往身边灶台上的铁锅里颤悠悠地倒水。
    红妹子赶紧放下手里的篮子,忙走了过去,亲热叫道:“老奶奶,您看谁来了?”说着,就从老人手里拿过那把木制的大水飘,几下麻利地倒满了锅,随后坐在灶台后的木墩上,开始添柴生火,拉起了风箱。
听到红妹子的话,老人这才从浑噩、迷瞪中反应过来,慢慢看了我一眼,回头沙哑着声音,问红妹子,“他是谁呀?”
我赶紧把红妹子带来的菜馍从篮里拿出,趁热放在炕头上。走过去扶老人于炕头坐好,也学红妹子的样子亲热道:“我是咱村的张老师。您老趁热赶紧吃吧。”
    老人一下子哭开了,边低头吃饭边掉眼泪。半天过去了,才抬起白花花的头,“你们都是好人啊。张先生,你不知道,红妹不是我的娃,却对我最好了。隔三差五给我拿好吃的好喝的。有时,她舍不得吃的点心、麻饼、面包,从镇上买回,第一个就拿来叫我吃。我可没少害红妹娃儿啊!”
    水烧开了,红妹子窈窕玲珑的身子笼罩在热气蒸腾的水汽里。她先给暖水瓶灌了开水,又把篮里一只大暖水袋拿出来灌满后,回头看一眼吕凤仙,笑吟吟道:“奶奶,千万别这么说,您无儿无女,我就是您孙女了。我愿伺候您一辈子!”回头又对我说:“你明天要回家了。你看奶奶多可怜,她劈不动柴火,你有力气,帮一下,行不?”
    看着灶台里做饭用的柴火所剩无几,再看老人衣衫褴褛,冻得哆哆嗦嗦的样子,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赶紧满口答应着,跑到院墙角的雪堆里,抱起一捆枫树枝回到窑里,又从吃完饭下炕的吕凤仙老人手里接过一把豁了牙口、生了铁锈的钝斧,使劲劈着又粗又硬的柴棒子。此时,红妹子也打开炕洞口,从院子草棚下提进两大筐干树叶塞了进去,熟练轻快地烧完炕,又急忙拆着吕凤仙那床又脏又臭又油又薄的被褥,歉意地笑着,对老人说:“奶奶,真让你受罪了。村上这些天干大事哩。老村长忙的顾不上照顾你,就指派我来看望你。我看梁光、宝山给你打的柴火也够今冬烧炕做饭用了,我也就不急了。今晚,你盖上我这床铺盖。你的被褥我现在给你洗了后,搭在屋里的绳子上。我明天过来帮你烤干缝好,你看行不?”
    “行,行,娃呀,你看我咋就死也死不哈的,把你娃害了这多年。我病了,你到田庄叫郎中给我看病,跑到镇上给我买药;我衣服烂了,老村长这几年只给了一身就不见人了,还是你一年四季把你的衣服拿来给我穿。抽空给我担水拾柴,拆铺盖洗衣服,给我做饭买东西吃,给我梳头洗身。不是你这些年照顾我,我怕早都死球了。”
    “奶,看你说哪去了,咱们都是一村乡里乡亲的,谁还没个难处。再说了,这些都是我能干得了的家务活。宝山哥和梁光哥不也常给你劈柴担水吗?年是院墙塌了,还不是大伙帮你轱好的。我一个人哪有乃大的本事?”
    “世上还是好人多啊。张先生,你歇歇,擦把汗。”吕凤仙拖着一条患了小儿麻痹的残腿,一左一右地晃着身子,艰难地走来,把红妹子洗好的一条热毛巾递给已是满脸汗水的我。
    我和红妹子赶紧伺候着吕凤仙老人睡下后,开始忙碌地做着当时我们能够做的所有家务活。一个小时后,我看红妹子那床虽旧但很干净的被褥暖暖包裹着已熟睡了的老人,看着红妹子洗刷干净的锅碗瓢盆和桌椅板凳,看着我俩用报纸糊好了的炕窗。摸着热热的、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土炕,我感觉这座窑洞豁然亮堂了许多,一个温暖之家的温馨气息,在这寒冷漆黑的冬夜里,悄然无声地散发出来了。
   “别打扰奶奶睡觉。你把柴门从外面先锁上,我明天还要过来背奶奶到家里过大年,吃肉饺子哩。说不定老村长今年又要把村上那几个五保户集中过来,和我娘儿俩一块过大年呢。呵呵,咱回吧!”说完,她吹灭炕墙上的煤油灯,和我一起走出院子。
   “看你刚才干的一刻不停,满头大汗,小心感冒了。”回来的路上,我心疼提醒红妹子。
   “还是你会疼人哩。”红妹子对我娇羞一笑。
    “我不疼你还疼谁去?”我也对她会心一笑。
    我觉得今晚的红妹子是人世间最动人、最美丽、最高尚、最无私的女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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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清风 2022-4-8 1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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い义薄呍兲メ 2022-4-8 1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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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萤小梦
流萤小梦 2022-4-9 10:26
拜读,期待作者更多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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