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8棵杨树（一）
那个男人一边扎好自行车，一边嘴里嘟囔：“他去快活，叫我来送你回家！我家里是有事的！你是自己能回家的，是吧？”她坐在他的竹篓里，竹篓挂在自行车后座的右边，见他瞪着眼面向自己，她有些发懵，他又坚定地说：“你自己是能回去地！” 她还在愣怔，他双手掐住她的肩膀，提溜起她来，放在路边上，然后拍拍他的车座子，似乎想将她带去的灰尘拍干净，接着这个人使劲拍拍两手，然后双手扶把，左脚上了踏板，右腿一蹬地，再一伸，跨上了车子，三下两下使劲地蹬，一会儿就离她远远的了。再一会儿，她眼前就只剩下了一条白茫茫的大路，在隆冬里晃晃地刺着她的眼。 她转过头来，极力不再去望。她感觉吸进的空气都一阵阵地冰凉。 她张皇无措地坐着，有一会儿她好瞌睡，她觉着自己是在做梦，她自己就在梦里，她就在这个公路和乡村土路的交岔路口，公路两旁都是两排钻天杨树，靠公路一排的钻天杨有两个她都环抱不下了，靠农田的一排就细了好多，土路的两旁也一样是钻天杨，但是又细了许多。望过去，就像是两排密密麻麻的卫兵，兢兢业业地守护着她熟悉的路。 自从那个人丢下她，她就一直保持着他给她弄的样子一动没动。她迷迷糊糊地，幻想着坐着的地方是床，或者是卸下轱辘的捞车架子，后者是她最爱的睡觉地方，她总是在下雪天或下雨天睡在房子外面的捞车上，因为比起她睡的窟眼大洞的床来，捞车架比床还美呢，不用担心夜里掉到床下的鸭粪里，不用在三个姐妹的横七竖八的胳膊腿里找不到伸展的位置，不用磕到床膀上一动不敢动，不用在臭哄哄的气味里梦魇到天亮，不用早上起来浑身疼的要命。捞车架省去了所有的麻烦。她或者一个人或者和姐妹一起，米把宽的车身尽管窄小，她俩对脚躺下却很宽绰，将苞谷杆子头对头竖起来排在捞车架的两旁，就像崔庄河边看瓜老头儿的瓜痷儿那样，再将塑料薄膜蒙在外面，在车底里铺上一层麦秸，或者铺点稻谷草，暖和、舒服、避风、安全，雨啊、雪啊的都进不来，她们还能安静地听雨落和雪落的声音，美得像是天堂！ 她也许是睡着了，也许是昏迷了过去。等到她从天堂里落下来，她张着眼睛，想了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在一个三岔路边，一个本来承诺要将她送到家的人，在岔路口，他选择了回他自己的家，而且这个人振振有词地惩罚起那个委托的人，将她丢在了离家一里外的地方。 她想靠在距离她最近的一棵杨树。 她伸了下左脚，麻酥酥地，越动越麻，她只好伸直了腿，等着这一阵麻劲儿过去。左脚不再发麻了，她开始用手搬着右脚，伸直了下，还是木木地，雪一样白的纱布上只在脚后跟，有一处像花一样的血晕。她两手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刚一用力，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打的麻药，劲儿过去了，她只得又重新坐下。她看到脚后跟的那个血晕变得鲜红了。 她还是想靠到就近的那棵大杨树上。 歇息了一小会儿，她小心地把重心全部放在了左脚上，慢慢地蹲起来，又慢慢地站了起来，就在她站起来的那一刹那，她的右腿一阵倒血般地疼，她倒抽了一口凉气，感到脑子里全是血，几乎要一屁股坐下去了，可是她咬牙切齿地忍住了，然后就像她在学校里“踢方”一样，连不连地跳，终于到了那棵大树下，靠着树杆，她重新坐下，浑身发抖，她的汗珠滚下来了，落在光光的左脚板上，她闭上眼，屏住了呼吸，艰难地等着这一阵痛疼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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