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8棵杨树（六）
妹妹总是比她聪明，她被巫兰英喊成“爪子”。她得这个名号绝不虚传，名符其实。因为她遗传了母亲的好基因，手指甲是猪指甲，饱满又硬得像是铁，手指又细又长，全是骨头，任何一个想要侵犯她的人，不论孩子还是大人，脸上都会留下她深深的指甲印。而且她打人的疼，总让他们记忆深刻。 但妹妹从不打她，她凭着生存的本能，在饥饿的年代里顽强地将自己养得正常，在她饿得发慌的时候，她却总有办法搞到吃的。 妹妹总是能得到村子里老假的特别的爱，老假是个和蔼慈祥的老奶奶，有着白净的大脸盘子，却总是低眉顺目，解放前她在地主家里当丫鬟，土改时分配给“个子”当媳妇，两个人一辈子没有孩子，老假就特别能接受孩子们到她家，好吃的总是少不了，个子的几个侄女侄儿几乎就天天住在她家，而妹妹总是能得到老假的特别关照，有吃的总少不了。她低声细语地给孩子们讲从前的老故事，但绝口不提地主家的事。村子里的大人们总是说她是少爷房里的丫鬟，所以生育不了。但个子和她相敬如宾，从没红过脸，她觉得老假是村子里最有修养的人，沉稳如水，任何一个想和她吵架的，衅事儿的到这儿来都化没有了。他们波澜不惊，按部就班地生活在他们的土院子里，从来都干干净净，不惹任何事。妹妹总是把她当奶奶看待，她也把妹妹当亲的看，院子里靠土房门口有一棵柿子树，只有她家的柿子能长到熟透，而熟了的柿子最后还是都进了孩子们的肚子里。农闲的时候，她最大的爱好就是看戏，而每一次她到南大路的戏院里去看戏，总是带着这一群小疙蛋子儿，孩子们听她的话，三不止还能吃上零食。 老假不去的时候，孩子们也会去。妹妹带着她上街看戏，从来都不用买票。她教她随便挽住一个买了票要进戏院的老奶奶，装的就像是自己的奶奶一样，而通常老奶奶们一惊过后都会接受，呵护着她们穿过木头栅栏的通道，很容易就躲过瘸子地检票。但她总是不敢，戏院外面的木头栅栏，对她来说就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她总是在戏院的外面羡慕着她。有一次，她们在戏院门口遇到了老春儿舅舅，他穿着军大衣，很为难，因为他只能带一个孩子进去，另一个不知应该咋办，她妹妹就提议让她们两个都抱着他，他披上大衣，就看不到她们，最后他们就真的这样做了，高兴地进了戏院。 南大路的戏院是她们冬天的最爱。 在鄂豫交界处，湖北河南两省各有一个梦楼，这两个梦楼，紧紧挨着。鄂方的街道称新街，豫方的就被称为老街，站在分界线处，一脚在鄂，一脚在豫。新老街的房子山墙挨山墙，和任何一个地方的一样。但可笑的是，这两地的人吃一口井里的水，却明显说着不同的方言，鄂方的语音里，声母是X的就说X的发音，在豫方却总是将X发成S或丝的音。比如小字，在湖北就说成小，在河南的发音则是SIAO，完全是舌尖抵着牙齿发出来的。所以在这个地方，一听说话你就能分辨出湖北人和河南人。文化总是随着地域有归属性的，但是在上个世纪的七八十年代，这两个地方竟统一了起来，梦楼的主流文化正是以戏剧为主。 南大路则正是这两地最著名的戏院。 每逢南大路戏院里有戏的时候，这个小镇周围的十里八乡的人都会赶过来，每一个来看戏的人都扛上一把小椅儿，络绎不绝，就像南大路戏院是一个圆点，以它为中心向四周辐射了无数条射线，人们就从射线的远处成群成群地涌向那个点，场面蔚为壮观。所以了解这一习惯的外地司机，每一看到扛着小椅儿成群结队的人，就明白了这些人要去看戏了，开车都得格外注意了。能尽量避免在开戏之前经过这里就要尽量的避免了。 这戏院一进去右手就是厕所，屎尿横流，直到院子里，脏得连下脚的地方也没有。却总是有个老头儿在这儿卖滑稽疙瘩儿，她不知为什么要起这个名字，实际上就是圆溜溜的米花坨，小的三分钱一个，大的五分钱一个，那时候是她能吃到的最好的美味。 南大路戏院的院长是一个瘸子，人们都叫他拐子腿儿。这是个深深了解此地的人，这里居住着以农业种植业为生的人们，在秋收麦子种到地里以后，农村大批的人都闲了下来，每在这个时候，这个人总是能将各种各样的剧团请到这儿来，在老街和新街的醒目地方，贴上鲜艳的海报。 虽说她根本不懂戏，耳濡目染也知道了什么是豫剧、越剧、曲剧、越调、河北梆子、秦腔。有时候她母亲说：牛得草，啧啧，这名字起得就是有饭吃啊！牛一直有草吃，多么好啊！有时候她会说：啊，海连池来了，海连池来了，唱的曹仓娃儿多好啊，海连池这名字起得多好啊，海连着水池，永远都不会干呀！有时候她会说：申丰美呀，申丰美！诸葛亮吊孝，啊，啊，多聪明，会掐会算，一拍棺材板缝，就将周瑜给闭死了。那腔唱的多好呀！她最爱的还是常香玉的《花木兰》和《穆桂英征西》，她总是听她唱“辕门外三声炮响！”她总是说常香玉的声音是猫娃儿腔，而她自己也正是这种声音。 贫富出阶级，贫穷出平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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