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山嘴浸泡在浓重的夜色里，显得格外的安静，偶尔传来几声驴叫，夹杂着三五狗叫。劳累一天的人们，躺在滚热的被窝里，呼呼噜噜的睡得香甜。在沟北沿的半山坡上，一户人家灯亮了，灯光黯淡，那灯光就好像熬了还几天夜的眼睛，疲惫迷茫散发着慵懒的光芒。这户人家，户主叫秦淑丽早在十四年前，她爷们张彦军在捞淤柴的时候，被洪水卷到东小河里，两天后在月亮滩上发现他的尸首，当时就已经溃烂的面目全非.....她迷迷瞪瞪起来，毛毛糙糙的洗脸涮牙，用掉了齿儿的木梳，象征性的拢了拢头发。掀开锅盖，把热在铝篦子上的玉米饼子拿出，大葱蘸酱大口大口吃着，明明知道肚子不饿，她却强制自己多吃些再多吃些，要不然饿了干不动活，那不白起早了吗？她连三叠四吃了两个玉米饼子，秃噜秃噜喝了两大碗小米米汤。她在装备自己的行装，穿上高腰水鞋，黑糊糊去深山密林，必须穿高腰鞋，还得把裤脚用麻绳扎紧紧的，防备丛林的蛇冷不防钻到裤子里，就不咬你，那也会吓得魂飞魄散,落下毛病那可就麻烦了。她从东厢房拿了三条化肥袋子，捆在摩托车的后架上，怕不牢固特意紧了两三次。她在花墙上选了一个中不溜儿的柳编筐。她收拾停当，关屋门准备锁大门。大黄前窜后跳围着她转，她轻轻的跟她商量“你在家好好看家，要是看丢了东西，我非得好好教训你。”大黄没有听懂，依旧黏缠着她，用大尾巴忽打她裤脚，再一次次跟她讨近便。她不耐烦了，抬起脚照着大黄的屁股就是一脚，大黄嗷嗷叫着跑回了院里，她在自言自语“贱种，真贱种，非得挨到身上，才知道疼。”她有了毛病，没事的时候，经常对着鸡狗鹅鸭说话，魔魔怔怔，让人听了心惊胆战，浑身起鸡皮疙瘩。
秦淑丽喜欢起早，尤其是到歪脖子山、老鹞子山、石柱子山捡蘑菇，不早起只能捡不到一化肥袋子蘑菇。她心里怀揣着火辣辣的梦想，计划在这个夏天卖蘑菇要突破5000元。为了那新崭崭的票票，就是把腰累弯弯了，那也心甘情愿。她骑着摩托车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缓慢的行走。她迎着清凉的晨风，心情豁然开朗，一个人在山道上，放开喉咙唱了起来。她喜欢唱《月亮走我也走》、《千年等一回》，调不成调，腔不成腔，但是觉得心情愉快。今年，玥玥考了649分，被长沙一家大学录取,很多人都向她讨近便,村长书记还特意送过来500元助学金。她的脸上洋溢着憨厚的微笑，在人眼前也抬起头来。老山嘴的人认干活，不认读书，都认为孩子没有那读书的命。她是老山嘴出了名的红咸菜犟（酱）种，认准了一个死理，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把玥玥供成大学生。如今呀，玥玥这孩子还真争气，到了圆了她的梦。路越来越窄，因为前段时间，老山根地面下了三四天的暴雨，山路冲得更是石头满地，凸凹不平。天，渐渐放亮了，放眼望去，乳白色的雾气，在林间飘动，雾气越来越浓重,白雾在她的脚下弥漫，她好像到了仙境，幻想着变成嫦娥衣袂飘飘要乘风归去......她只能看出五六米远，觉得不能再往上走了，万一磕着摔着，给玥玥找麻烦，那可是不上算的事，把车停在了道边上，特意把摩托车钥匙挂在裤腰带上，拿着袋子挎着筐子，深一脚浅一脚，向着山林深处走。她对这里的山脉，熟悉的很，那块有沟，那块有坎，都能分辨得一清二楚。她走了大约二里多地，就已经到了黑瞎子坡了，放弃了羊肠小道，径直扎进林地。今年雨水调和，杂草长得格外的旺盛，就是一般的地方，杂草都高过了膝盖，最矮的地方，也都超过了脚脖子。雾气大，水汽自然也大，枝叶上都挂满了晶莹的露水珠子，轻轻一碰，就会滚落到你的衣服上，只几分钟光景，衣服全被露水湿透了。她走路的响动，惊动了睡懒觉的野兔，已经由五六只肥胖的野兔，在她脚下慌慌张张的逃走。她看着野兔，心里就憋不住笑，要是她按住一个大野兔，回家给炖了，让玥玥好好解解馋,那该多好呀。最让她害怕的就是嘎嘎鸡和野鸡，会腾的一下，从眼前飞走，一点动静都不给,竟搞突然袭击。她放慢了脚步，把目光集中到草根地下，惊喜的发现，瓶盖大小的松蘑，三一群俩一伙集聚在草丛里，好像人们在树荫下说话唠嗑，她一个不落的摘下，放进小筐里，一个点不到，她就已经捡满了三小筐，正好装满了一化肥袋子。
太阳驱散了浓雾，山林还原了本色。她把那袋蘑菇放在一个被霹雳劈掉半个脑袋的松树下，拿着一条化肥袋子，挎着小筐，继续往林密草旺的深处走去。秦淑英这些年，捡蘑菇到底是捡出经验来了，那块蘑菇密，心里都非常清楚。蘑菇一片一片的，最好的地方，捡一小筐，她都不用抬头。她自己也不明白，今年的身体不知为啥这样好，要是放在去年，别说捡蘑菇，对对付付把家里那些地侍候完，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就是捡蘑菇，顶多三天就得歇一天。她今年却越来越来劲。现在她才琢磨出来，还是玥玥考上了大学，吹散了集聚在心头上的乌云，看见了一个幸福的好光景。说一句实在话，这一辈子，玥玥就是她的命她的宝她的一切。想一想，当初张彦军没那年，生活该有多难，有多少人在翘着脚看她笑场，又有多少人身前身后笑嘻嘻的劝她走道。她明白往前走一步，肯定会比现在好过，楼房能住上，小车能坐上，她心疼玥玥，换了一个家，换了一个爹，那该是啥滋味。再说了，再成一个家，肯定都是前窝后继，天天为鸡毛蒜皮这些事，叽叽咯咯，该多费神费心，不死也把她折磨死。她现在啥都不想，到玥玥开学那天，把钱攒足顺顺利利把她送到大学里她就知足了。她没有多少幻想，更没多少追求，只要是玥玥能到好时候，她就是再从身上扒下一层皮，也心甘情愿呀....临近十点半的时候,她捡满了三袋子蘑菇,骑着摩托车进了家。
玥玥这孩子早就进家了，扫地叠被子把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铁锨、扫帚、犁杖、铁耙子等等物件，都归拢的挨墙靠边，看上去格外的顺眼。玥玥用菜刀叮当哆饺子馅，她细一看还是牛肉馅，她顿时不高兴了，家里穷得叮当响，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瓣花，这丫头可好竟然大手大脚的乱花钱。“你这孩子，咋还不知愁不知忧，咱家有玉米饼子就行，不年不节的，吃啥牛肉馅饺子。”玥玥抬起头看着她笑了，清澈的大眼睛，都能照出人的影子。“妈，我们老板给我开支了，这是我长这么大，赚得第一笔钱，必须让老妈儿有滋有味儿吃顿饺子。”她眼睛湿润了，还是闺女好，真是妈妈的小棉袄。她不再计较了，好像孩子一样，跟玥玥显摆今天的收获。“丫头，今年咱家真是时来运转，这几天我每天至少都捡三袋子蘑菇，照着这样下去，你的头茬子学费肯定能差不多少？”玥玥看着她的脸，感觉妈妈已经老了，浓密的头发上，仔细一看都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白发。脸被晒的漆黑，显得格外的苍老。“妈，我考上大学了，你抓紧成家吧。这可是你答应我的。”她笑了，还有些羞涩“我不忙，啥时候你大学毕业了，我再考虑！”玥玥摇晃着她的胳膊，眼睛里含着眼泪“妈，我知道你心疼我，怕找后老让我受委屈。妈，我都上大学了，这回你该放心了。妈，你听话。我有助学贷款，我能勤工俭学，我长大了。”她笑了，摇了摇头“妈，我都成大老婆子了，谁还能看上。我早就琢磨好了，就一个人过，这多清静。”玥玥有些激动，感觉就是要展翅翱翔的雄鹰，一定会闯出一片天地。可是，妈妈老了，没有个伴儿，以后头疼脑热，谁给她喂药，谁给她盖被子。今天这事可由不得老妈了。她是个急性子，不管不顾就把这层窗户纸戳透,要心急火燎给老妈找老伴,破天荒的给老妈当媒人。“妈，我已经买了一瓶好酒，我已经给赵大爷打招呼了,今天中午他到咱家吃饭，你们两个好好喝喝酒。”秦淑丽脸腾一下红了，这死孩崽子，咋还管起大人的事情，真没羞没臊。“你招呼他做啥，让前后院的邻居们说三道四干啥？你这孩子，咋还越大越不明白事。”她气急败坏的大声说，那颗心突突跳个不停，脸好像被火盆烤着，热得直冒汗。
秦淑丽和玥玥两个人说得热火，赵东波咳嗽着进了院，他就是玥玥要请的那个人。他呀，也是苦命人，儿子根柱在十三岁那年腊月，老婆骑着摩托车去县城买衣服，在小北沟躲汽车没躲妥当，冲进了沟里当时就断气了。如今，根柱都已经当兵了，他就孤苦伶仃的一个人过生活。他看了满院子的蘑菇，大声说“你大婶子，真能干。玥玥的学费不用犯愁了。”玥玥冲着秦淑丽做一个鬼脸，就缠住赵东波的胳膊，把他让进屋。秦淑丽见生米做成熟饭，只能借坡下驴，低眉顺眼包饺子。他撩开门帘，进屋上炕，两个人在玥玥面前感觉很尴尬，不知咋着好。“赵大爷我就觉得你跟我妈挺般配，以后你们就搬到一起住。你们之间也好互相有个照应，我在外面也不用担心了。”赵东波不说话，深深浅浅的褶皱里都藏满了，热烈的笑容。她不说话，瞅着秦淑丽发呆。“你看着我做啥？”玥玥搂着秦淑丽的脖子说“你长得好，看不够吗？”秦淑丽生气，不是真生气，而是假生气，狠狠的说“你个黄毛妮子，再胡说八道，把你嘴巴拧烂了。”赵东波不说话，看着娘两个一唱一和，呵呵的笑着。
午饭很简单，一盘小葱拌豆腐，一碗蒜茄子，一铝盆拍黄瓜。玥玥给秦淑丽和赵东波倒满一杯白酒，高兴的眼泪都掉下来了。“妈，觉得我大爷对咱们真是一百个好。要是没有他帮衬着，咱们早就掉火坑了。虽然我年龄小，但是有些事情我太清楚了。”秦淑丽啥都说不出来，端着酒杯看着赵东波。玥玥继续说“妈，我赵大爷心里面始终装着咱们，去年要不是我赵大爷争取，你能够评上低保，没有低保我能得到救助吗？”所有的话，都让玥玥说实了，秦淑丽和赵东波互相看着，突然脸红了，眼泪都流出来了。
玥玥笑了，笑得特别开心。“妈，这次我就做主了，把你嫁给我赵大爷。赵大爷，现在我就彻底改口，管你叫爸，我把你当亲爸，以后我挣钱了，养你老,让爸妈都过上好日子。”秦淑英和赵东波对望着，不知咋好。玥玥大声喊“爸妈，干杯。”秦淑丽好像有神灵在操作，啥都不听她自己控制，主动的与赵东波碰杯，发出清脆的叮当声。玥玥蹦着高，拍着手“爸妈，干了。”嘿，秦淑丽和赵东波把酒都干了。
夜深了，秦淑丽已经鼾声如雷了，都快五十岁的人，天天上山下沟，在草里捡蘑菇，自然会身体疲倦。玥玥坐在院外，看着满天的繁星，想起白天的事，噗嗤笑了。有人给他打电话，这手机在读高中时攒破烂买的，始终没敢在大伙前露面，恐怕被班主任挨罚，全班级都跟着扣分。栓住来电话了，玥玥听着听着笑了，而且开怀大笑。玥玥说“这媒人当成了，咱爸妈，老高兴了，中午喝了将近半斤酒。”玥玥笑了，笑得前仰后合。
深夜，玥玥睡不着了，趴在窗台上，看漫天的繁星，陷入一片遐想。长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城市，大学究竟是个啥样子。听学长们说，那是个好地方,大学也是好大学。再过一个月，就将带着她的青春和梦想，坐着火车到一个叫长沙的地方，开始新的人生旅程。她舍不得妈妈，这些年为了她，宁可不嫁，也要好像老母鸡护着小鸡仔那样，把她呵护成人。她知道妈妈跟老赵大爷，早就互相倾慕，她家哪怕有针尖那么大的小事，他总会过来帮忙，忙完了也不吃饭，怕人说咸道淡，弄脏了妈妈的清名。如今，她就要远走高飞，必须把妈妈安顿好，要让妈妈过得舒心。
玥玥推开窗户，一股凉爽的夜风，扑面而来。她顿觉心旷神怡，迷醉在静谧的夜色里。这风里有五谷稔熟的香气，有菜园里黄瓜的淡淡的清香，有半山腰果园来飘来的甜甜的果香。这时，秦淑丽醒了，她是被风吹醒的，看着玥玥傻呆呆的样子，轻声嗔怪道“傻丫头，你犯魔怔了吧，黑灯半夜不睡觉。”玥玥关上窗户，好像泥鳅一样，出溜一下钻进妈妈的被窝里。秦淑丽用手轻轻的拍打她的屁股蛋“你都多大了，咋还像长大的小孩。”玥玥紧紧靠在她的怀里，用手轻轻摸着她的乳房“妈，我一天不摸你奶，睡不着觉。”秦淑丽拧着她鼻子“这么大丫头，天天睡觉找妈妈搂着，还摸着奶，不让外人笑掉大牙。”玥玥幸福的笑了，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个宝。“妈，你就别闷着了，明天赶紧让老赵大爷搬过来，那天把手续办了。你们老两口好好过日子，我在外面也就不惦记了。”秦淑丽紧紧搂住玥玥，眼泪悄无声流下来。玥玥这孩子大了，知道疼人了。这老话说，丫头是妈妈的小棉袄，还真对呀。“妈，你别顾忌啥了，你要听话，我能给你当上吗？”秦淑丽紧紧的抱着玥玥，心里有万分不舍，要是孩子在身前身后多好，为啥要考大学呀。她现在已经说不清心里都是啥滋味。“妈——”玥玥沉默了，觉得就是用尽世界上所有的华丽语言，也表达不了对妈妈的恩情。“玥玥，我听你话，跟你赵大爷搭伙过日子。你呀，在外面别惦记家。钱要是不充足，你赶紧给妈打电话，妈有的是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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