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香颂》中篇小说(6)
6 苏大可在工地上脏活累活抢着干,还干得兴高采烈。晚上回到家,他把所思所想付诸文字,贴在家乡一个十分活跃的论坛上。诸如《家族企业管理模式新探索》,《家族管理融入职业管理理念之我见》,《匡镇起重机产业取与舍》,《突破家族企业人才和文化瓶颈内在缺陷之体会》等等。文章以独特的观察视角和洞见,引起许多读者跟帖共鸣。苏大可用了笔名一丁,还是吸引了一个人的眼球。 这个人就是庞晓东,新龙地置业有限公司执行总裁。她个子高挑,瓜子脸型,气质典雅,现代时尚,拥有三年德国留学背景。 苏大可干活的这家公司是新龙地公司开发楼盘的承建商。美丽的女人总是认真的,庞晓东注意苏大可一年有余。她知道苏大可的笔名叫一丁,来自豫北平原的匡镇。她想与苏大可正面接触,庞晓东要认识苏大可。 又是一年槐花开。 苏大可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看觉得号码有些陌生没有接。手机耐心地响着,苏大可按下接听键,说:你好,我是苏大可。请问哪位?话筒里传出一位女士甜美的声音:你好,我是新龙地公司的庞晓东,请问方便接听么? 苏大可停顿片刻,说:庞总,你好。太客气了,请讲。 庞晓东说:大可,后天是星期日,我想邀请你作伴到黄河北岸采摘槐花咧,请问可以么? 呵呵,百亩大槐林,心驰神往。庞总,可惜我一个打工仔身不由己啊。苏大可无奈地说。 答应我好么?其它的事情我来办。庞晓东又说了一句:晚安,我挂啦。 苏大可经常在工地见到庞晓东,没有正面交谈过。偶尔碰着了,双方相视一笑,问个好。庞晓东的笑容很灿烂,许多人喜欢背后叫她“阳光妮”。她流传甚广的一句话,让苏大可印象深刻,那是挂在庞晓东办公室的一个书法条幅:笑因为善良而灿烂,容因为温馨而美丽。苏大可想不到,庞晓东选择了这样的方式接触他。 庞晓东听从苏大可的建议,他们九点才出发。赶早了,槐树上还挂满露水珠儿呢。这片槐树林地处黄河滩区,受黄河水润泽枝繁叶茂花香,盛花期持久,人称“滩里槐花”。 庞晓东将车停放在一个沙丘旁的低洼处,说:大可,你不会介意我的唐突邀约吧。 苏大可笑笑,说:庞总太客气了。 苏大可精神抖擞,遮阳帽歪戴着,一身军绿色迷彩服松松垮垮倒是率性自在,庞晓东为苏大可拍摄了一张远景照。 苏大可爬上一棵槐树,大声喊:真香啊! 庞晓东说:呵呵,我是槐花的喜食一族。她是乡村之花。我的老父亲称之为乡魂,百姓花。 苏大可略显惊讶,说:是啊,它食能果腹,赏可饱眼。可谓进得厨房,上得厅堂。苏大可将一些细小的槐枝折了,用绳子续下来,说:先捋这些没有开开的花骨朵儿。这种花儿生煎好吃。 庞晓东问:这样把树枝折了,不会伤了树吧? 苏大可又折了许多小枝杈续下来,说:树不理不旺,槐树更是这样,庞总放心。 庞晓东问:大可,商量个事情呗。 苏大可问:庞总,啥事呀? 庞晓东说:说出来你不要笑话我哦。 苏大可说:哪能啊。 庞晓东说:我好想生吃槐花。 苏大可说:呵呵,庞总,老实说吧,我爬到树上就流口水啦,也是怕你笑话才没敢吃呢。 庞晓东说:那我们就谁也不笑话谁了。说完,高兴地吃了起来。说:味道美极啦,真正的原生态呀。我父亲常常说,鸡鸭鱼虾,不如槐花疙瘩。 苏大可毫无顾忌地一连吃了两大口,啧啧称赞:真新鲜啊,还是老味道。槐花菜,槐花馍,没有槐花不能活。我的老奶奶喜好哼哼曲儿,‘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腊八祭灶,年歇来到,小妮要花,小小要炮,老头子跟着凑热闹,不吃不喝要新帽,气得老太婆打急慌’。 庞晓东问:大可,这是匡镇的民谣吧?还想听哦! 苏大可哼了一首《木鍁板》:木鍁板儿挖胶泥,一挖挖出个大闺女。啥时娶?腊八娶。谁抬轿,二格料。谁赶车,她干爹。谁铺床,她干娘。谁吹灯,小蜜蜂。嗡嗡嗡?嗡嗡嗡。 苏大可唱的入了迷,庞晓东听的也入了迷。 苏大可又哼了一首《小白鸡》:小白鸡,挠墙根儿,一挠挠出个花罗生儿。拿门外,卖点钱。娶个媳妇生俩孩儿,一个叫金宝儿,一个叫玉兰儿。宝他爹,使个车,兰她娘,你坐上。轱轱辘辘到集上,买个火烧夹麻烫,看比在家强不强? 苏大可唱罢,又爬上了一棵大点的树,说:呵呵,那时候逢会逢集,乡村的孩子快乐得像过小年。二分钱就能满足两个愿望,两毛钱所有的梦想就实现啦。 庞晓东说:是的,快乐不分大小,快乐越分享越多。小小愿望是快乐的粉丝。我想起一句话,快乐好像一只蝴蝶,你若伸手去捉它,往往会落空。但你如果静静地坐下来,它反而会在你身上停留。授人玫瑰,手有余香。快乐是一种心境。 一簇簇盛开的或者正在绽开的野花,在风中无忧无虑地舞蹈着,赤裸着的童心在花间无拘无束地窜动,如花的故事随风摇荡。有些记忆可能走失,唯有天真的童趣会不离不弃,苏大可置身飘香的原野,他看见开花的槐树于风轻云淡中安然自若。 苏大可问:庞总,你知道我是匡镇人? 庞晓东笑了笑,说:是啊。这里离匡镇不太远吧? 苏大可顺手指向西南一处浓荫,说:那片紧挨着匡镇的槐花林,是匡镇的“临滩槐花”,比“滩里槐花”早开七天,习惯叫它们“姊妹槐花”。 庞晓东面朝匡镇,凝视良久。她大声问:自己是家乡的影子。不想念家乡吗? 苏大可静静地坐在树上,远眺不语。他慢慢地从树上下来,和庞小东一起捋着槐花。苏大可说:槐花先在开水里汆一下,晒干或者鲜藏,各具风味。蒸包子,包饺子,炒鸡蛋,做槐花鸡蛋汤,浆水饭,馋人着呢。 庞晓东说:浆水饭会做么? 苏大可说:手艺还不算太差吧。 庞晓东问:槐树叶子能吃不? 苏大可说:能啊,新鲜嫩叶做菜馍筋道清香。 庞晓东说:嗯嗯。 阳光见缝插针般照射进槐林,摇曳的光斑牵手着阴影调皮地嬉戏跳跃着,麻雀像遇着喜事一样叽叽喳喳,飞来飞去。 苏大可自己去附近转悠了不大一会儿,提回来一兜野菜。很内行的向庞晓东介绍说:这个叫灰灰菜,可以做菜馍,用开水烫过还可以凉拌新鲜吃。这个叫猪毛毛菜,烫熟过凉水冷吃风味独特。这个叫曲曲菜,清水冲洗过后蘸蒜汁卷饼非常好吃。这是茅茅穗,这是茅茅根,直接生吃。 午餐很简单,面包,火腿肠,熟鸡蛋,巧克力,雪碧,罐装啤酒。庞小东坚持用纯净水将曲曲菜清洗了直接吃。她说:食品不分档次,爱吃为佳。 苏大可说:野炊野炊,无野不炊。边说边把茅茅根洗了一些递给庞晓东。 庞晓东接过茅茅根,一副高兴的样子。停了停,似有所思,说:人啊,长大了,也长复杂啦。永远童年多好啊。 苏大可说:童趣为什么招人喜欢?因为她天真无邪,属于生命中的最绿色阶段。 庞晓东说:所以有人说,世界上最好的时光是童年,痛了可以哭,饿了可以叫,吃了糖可以开开心心,得了夸奖可以快快乐乐。 苏大可说:填饱肚子解除饥饿是吃饭的目的,有滋有味是另外的境界。有生才有存,有存才有欲。具备了温饱,具备了生存的条件,人啊,方有追求,快乐,享受,期望的动力元素。 庞晓东说:大可,我感觉你有心事。你是囚在笼子里的一只虎。 苏大可说:我在修正自己。我不希望自己是一只老虎,我愿意是一只风筝,有一根线牵着。 庞晓东有点诧异,问:是么? 苏大可说:我想世界上最大的困难莫过于认识自己。庞总,你说呢? 庞晓东说:我最佩服在最深的绝望里,能够看见最美风景的人。 苏大可无语。他把捋过的槐枝归拢一堆,将用过的食品袋收拾了装进清洁袋内。 这时庞晓东从后备箱内取出两个绳网吊床,他们选择大点的树捆绑妥当,躺上去又聊了起来。 庞晓东问:你喜欢现在的工作么? 苏大可说:喜欢呀。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各有美妙,费力省心费心省力应该是两者的恰当注解。当然啦,它们互相融合,相互依存。 庞晓东问:真的喜欢么? 苏大可说:猪朝前拱,鸡往后扒,各有各的活路。 庞晓东说:大可,人不能浮躁,也不能把激情澎湃的心隐藏在冰窖里啊。你甘愿像妖娆的烟花一样,瞬间璀璨耀眼绽放之后又寂寂跌落?大可,只要你不回避,退缩,我相信,生命的掌声终会响起。 苏大可说:天燥下雨,人躁生祸。找不到我喜欢的伞,我宁愿淋雨。 庞晓东喝了点水,继续说:记得倪萍的姥姥讲过一段十分智慧的话,我说给你听好么? 苏大可坐起来,静静地听着。 庞晓东说:姥姥说,人就像种麦子,冬天撒上种子,一直到收成,如果都是大晴天,不下雨不刮风连个阴天也没有,你试试?来年收的麦子都是瘪的。人啊,啥事都得经历,错儿也得犯才是个真人,没有错儿那是画上的人。大可,你说是么? 苏大可说:人瑞姥姥。紧挨着太阳那一面的苹果香甜,霜打过的红薯叶子好吃。 庞晓东说:人生不能像做菜,把所有的材料都备好了再下锅。 苏大可说:庞总,你是在创造财富神话,我是挣钱度日。一个连养家糊口都有点勉强的人,意欲东山再起,谈何容易啊。 庞晓东说:大可,想抽烟的话,别憋着。 苏大可笑了笑,取出一支烟点上。想了想,说:庞总,你抽吗? 庞晓东也笑笑,说:我只能抽半支,有点浪费呀。 苏大可急忙取出来,给庞晓东点上。 风儿刮着刮着停了,鸟儿飞着飞着不见了踪影,虫儿鸣着鸣着没了音儿。槐林静悄悄,只有花儿的味道,仍然弥漫,走了一拨,紧跟着又来了一拨。 两个人都眯乎了一会儿,感觉很轻松,有精气神儿。 庞晓东说:大可,我唱首《蜗牛》给你听: 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静静看着它的脸。小小的天有大大的梦想,重重的壳挂着轻轻的仰望。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在最高点乘着叶片往前飞,任风吹干流过的泪和汗,总有一天我有属于我的天。 苏大可说:庞总,对于我来说,脚踏实地是对职业的最大尊重。每天光想着摘下满天星,那么快乐只是仰望星空的瞬间。 跌倒了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继续赶路。庞晓东说完,抬手去捉一只嗡嗡飞舞着的老窝窝虫,没能如愿。她好像自言自语,又似说给苏大可听:没有哪一棵大树未曾经受风雨洗礼,没有哪一位英雄不是命运多舛。不是有一句话么,极品男人只能出现在四十岁之后。 苏大可说:呵呵,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茫茫人生,各有美妙之处。庞总,我去再挖些茅茅根带回去,属于稀罕物咧。 庞晓东说:我们两个一块去吧。再剜些水萝卜棵,觅觅蒿菜,我父亲的不舍之物。 苏大可问:庞总,老人家也喜欢这些野菜? 庞晓东说:当然啦,年年这时候,父亲都要领我去郊外找野菜。说着,竟从车子里拿出一把铲子,她看看苏大可,说:大可,内行吧。一副得意的样子。 苏大可将铲子拿过来,随手拎了两个空食品袋子。 两个人找到一处树少朝阳的地块。这里的野菜种类多,长得肥厚水灵,扑鼻的清香迎面而来。不大一会儿,就把两个袋子塞满了。又寻一处茅草地,先抽茅茅穗,后挖茅茅根。苏大可用茅草叶子很细心地分别捆好。 庞晓东直说:这回一定把老父亲高兴透了,这回一定把老父亲高兴透了。 苏大可的手机响了。 苏大可掏出电话,看看号码,他有点犹豫,想了想,还是接了。他习惯地说:你好。 对方很焦急地说:大可吗?我是花椒呀,呵呵,我是你三婶啊,你在哪里啊?商场里边闹哄哄的,你听得见吗? 苏大可平静地说:嗯,听得到。 庞晓东见苏大可接电话迟疑的样子,说:原谅我刚才只顾着兴奋,应该避开的。 苏大可见庞晓东要回避,说:庞总,我们该返回啦。 庞晓东边收拾东西边说:大可,你在老家的情况我知道一些。我说什么好呢,还是姥姥说吧,害别人最后都害了自己,帮别人最后都帮了自己,不信你去试试。坏人都是傻子,一辈子活得不快乐。人出卖了良心和得了心脏病差不多,心停停跳跳的,憋得慌呀。那个电话好像你三婶打的,人一见面,气就消了。 苏大可和庞晓东商量,他开车,让庞晓东躺车上歇一会。庞晓东说:今个高兴不感觉累。这样吧,你开车,我陪着你聊天。 车子驶入大路以后,苏大可告诉庞晓东,前些天,他在网上与一个“遥望麦田的土妮”相遇,她是一个阳光女孩,非常热爱生活。可惜她因为身体有残疾,只能坐在轮椅上遥望蓝天,畅想世界。他有心以“阳光志愿者”的名义,给她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不知道啥缘故,她忽然隐身不见了。苏大可担心,是不是自己聊天的措词存在欠恰当的地方,刺激了这位不曾谋面的网友。庞晓东笑笑,回答说:也许“遥望麦田的土妮”,真的找到了那扇属于自己的美丽窗子。大可,你说的那位“土妮”,我似乎有点印象,我和她网上聊过天,她是个坚强的女孩,她很好!苏大可哦一声,请庞晓东有机会代他向“土妮”问个好,祝福她。庞晓东不再接话茬,恐怕一会言多说漏嘴。她递给苏大可一瓶纯净水,然后,两眼眯缝着似睡非睡,身子往靠背上贴了贴。车子过黄河大桥,到杜良转盘的时候,庞晓东说:大可,要不是你有事情,我们走柳园口浮桥看看,老渡口,老梢公,老船工号子。苏大可说:哪天我陪庞总专门去!匡镇和柳园口渊源流长。庞晓东挺直身子,问:有故事?苏大可瞅瞅庞晓东兴趣盎然的样子,说:有故事,还非常优美动听咧。黄河开封河段建桥之前,延长封(延津,长垣,封丘)的人到开封,只能过柳园口渡口。很多很多年了,我的曾外祖父,也就是老老姥爷,坐船往开封逃难,船困河心,一船人饥饿难耐。曾外祖父的一布袋槐花馍,救了大家伙的急。那一布袋菜馍,外曾祖父原本合算着,拿开封城里头换点钱,当作做买卖的本金呢。他却是不取分文,同舟共济。后来,空拳赤手闯荡开封的曾外祖父,一辈子仗义疏财,一辈子财运不俗。庞晓东看着苏大可,问:大可,你的曾外祖父尊姓大名?苏大可说:曾外祖父的故事在匡镇传开后,人家喊他祝老憨,他嘿嘿一笑。呵呵,憨人有憨福!船上那位拿元宝换菜馍的商人,到开封后,与曾外祖父做了换帖兄弟。庞晓东的眼睛里,有一种光芒映射出来。她久久地凝视苏大可,说:故事长久流传的魅力,在于它拥有叫人崇尚和回味的醇香。可敬的祝老憨,厚重的匡镇!庞晓东明白,自己与匡镇的故事,正在朝着跌宕起伏的剧情延伸。传奇,每时每刻裹挟着生活的平静,乡愁的力量,从来没有停歇过对于血液执拗的潜伏。庞晓东愈加觉得,应该尽快找机会,和父亲深谈一次匡镇与苏大可。尤其是匡镇,她需要父亲把握事情的走向乃至节奏。两个人回到市内。庞晓东坚持着用电话帮苏大可订了一间房,并且叮嘱宾馆总台的人,账记在她的名下,准备离开。车门就要关上的时候,两只紫色的蝴蝶从车子里飞出来,悠悠地盘旋在车子的顶部,夕阳的余晖在它透明的翅膀上跳跃不已。 庞晓东欣喜地问:两个机智的小精灵,它们还会回去么? 苏大可挥挥手,说:放心吧,庞总,美丽是蝴蝶永远的家园。 蝴蝶追着车子飞了许久,戛然而止于半空中,看车子渐行渐远,翩然飞入一处花丛不见了踪影。回去的路上,苏大可想起那两只美丽的蝴蝶,它们睡着了还是又飞回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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